《唐国史补》:笔法传神的唐人短篇故事集
《唐国史补》三卷,唐李肇撰,记述了唐自开元以后的人物轶事及典故制度,是今存唐人笔记中较为重要的一种。书中所载,或仅此一见而可资拾遗补阙,或可与他书相互印证发明,甫成书即为时人称引,直至今日,专注有唐史事、制度、文学、艺术、文化者往往取资。
李肇,两《唐书》无传,据考元和初在韦丹、崔芃江西幕中,后试太常寺协律郎。十三年(818)自监察御史充翰林学士(据《重修承者学士壁记》),次年迁左补阙(据李肇《翰林志》)。同年九月赐绯,次年闰正月赐紫,并加司勋员外郎。长庆元年(821)十二月,因与李景俭于史馆同饮,景俭乘醉谩骂宰相,贬澧州刺史。旋征还为中散大夫,任左司郎中。大和三年(829)后坐荐柏耆,自中书舍人左迁将作少监。大中七年(853)至八年刺台州。其后不详。
《新唐书》卷五八著录李肇著述三种。除本书外,还有《翰林志》一卷,入职官类,后收入《翰苑群书》。此书详载翰林院典章制度,对于后人了解其沿革规章、学士职掌待遇、礼仪设置和院署设施布局等极有价值。又有《经史释题》二卷,已佚,惟《玉海》卷四二云:“唐《经史释题》。《志》目录类:李肇,二卷。《崇文目》同。《书目》:《释文题》三卷。序云:'经以学令为定,以《艺文志》为编,史以《史通》为准,各列其题,从而释之。’”
唐代以史职为重,并不轻易授人,撰修国史尤非常人所得染指。李肇曾入翰林为学士,政事、轶事、传说一定听过不少,日积月累,遂生下笔成书之念。然而李肇并未践履史职,只有退而求其次,“因见闻而备故实”,“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意”,卒撰成《唐国史补》一书。
《唐国史补序》云:“予自开元至长庆撰《国史补》”,书中所载之事也大体依时间先后,玄宗、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宪宗及穆宗诸朝事信手拈来,娓娓道去。自序又称:“言报应,叙鬼神,征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本书即遵从此原则,以人物故实、典章制度、风俗民情为主要内容,怪力乱神、猥亵淫靡,则语不多及。如卷上94节记韦丹以驴易鼋,放还水中,徒步而归。李肇于其后云:“后报恩,别有传。”想必是李氏以为报恩之事语涉报应之说,故略去不书。
值得注意的是,卷中81节叙李德裕为相十年,则已下探大中元年(847),想必成书之后又有增补。卷中18节记江淮客谒江州刺史崔沆事,据《唐刺史考全编》卷一五八,崔沆刺江州已在咸通中;又卷下83节叙杜悰除江陵事,据《唐方镇年表》及《唐刺史考全编》,杜悰曾两镇江陵,一在咸通十年(869)至十一年,一在咸通十三年至十四年。李肇元和初在江西幕中,咸通末若尚在世,当已入耄耋之年;年深如此,史书并无只言片语,想必当时李肇已经辞世。
以此度之,崔沆之刺江州、杜悰之镇江陵,都不是本书作者所能亲见亲闻的。换言之,今日所见的《唐国史补》,已经羼入后人补入的文字,并不纯然是李肇原书的本来面目。不过,本书卷中第18节,宋人王谠《唐语林》卷四中亦见载,可知即使不出李肇本人,也当为唐、宋人之记载,弥足珍贵,此中关节,诚如陈寅恪所云:“然真伪者,不过相对问题,而最要在能审定伪材料之时代及作者,而利用之。”
《唐国史补》一经问世,即引人注目,唐、宋人征引甚多,《唐摭言》、《北梦琐言》、《唐语林》、《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绀珠集》等书均有引用。欧阳修撰《归田录》,自云以此书为准式;司马温公之旷世杰构《资治通鉴》,征引本书凡九处;《唐语林》则采用百五十六节,全书泰半皆入;《太平广记》收录百四十一节。李肇撰作此书,以补国史未备为目的,经整理者此次校注,发现书中绝大多数记事都可以信据,有资于考补史文,价值颇高。
首先,本书为后人提供了以唐人眼观唐人事的视角。以千年后今人的眼光观察唐代,每每与李肇身临其境、耳濡目染大相径庭,于全景之外,更增添了历史的细节。如卷上66节:“李相夷简未登第时,为郑县丞。泾州之乱,有使走驴东去甚急。夷简入白刺史曰:'闻京城有故,此使必非朝命,请执而问之。’”今人得以考知此使东去,是为追还趣襄城而未出潼关之幽、陇兵,若无本书,又岂知其为驴行?
又如奉天之难后,藩镇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德宗痛定思痛,自然对藩镇割据及强臣跋扈深恶痛绝。本书卷上87节:“马司徒孙始生,德宗命之曰继祖。退而笑曰:'此有二义。’意谓以索系祖也。” 88节:“张建封自徐州入觐,为《朝天行》,末句云:'赖有双旌在手中,镆鎁昨夜新磨了。’德宗不说。”89节:“伊慎每求甲族以嫁子,李长荣则求时名以嫁子,皆自署为判官,奏曰:'臣不敢学交质罔上。’德宗从之。”虽然每节文字寥寥,行文倏然而来,忽然而去,但连缀相关章节,确能反映当时的政治气氛与社会环境。
再如卷中102节记载,李勉于开封任上曾释一囚,后勉罢秩,客游河北而遇故囚,囚不以恩答,反欲杀勉。安史乱后,河北藩镇对唐廷态度渐显跋扈,亟欲使其承认河北三镇父子相继的交接运作,即“河朔故事”的合法化,官书对此也多所诘责。李肇久任京官,自然以长安士大夫的立场观照河朔三镇,此节即可视为这种倾向的反映。
书中还记载了不少有唐一朝的史实及名人轶事。如杭州高僧径山,书中记载其三节轶事,卷上41节:“崔赵公尝问径山曰:'弟子出家得否?’答曰:'出家是大丈夫事,非将相所为也。’”57节:韩滉“妻乃曰:'愿乞一号。’径山曰:'功德山。’后闻自杭至润,妇人乞号,皆得'功德山’也。”58节:“杭州有黄三姑者,穷理尽性。时径山有盛名,常倦应接,诉于三姑。姑曰:'皆自作也。试取鱼子来咬着,宁有许闹事。’”通过上文,径山其人的形象也得以油然活脱地表现出来。
书中所载文人、艺人轶事,也可供相关领域研究参考。如卷上12节记王维取嘉句事,知诗家述作先后相承,而意兴益远;13节记张旭书法,45节记李端、钱起及韩翃即席赋诗的盛况,引人遐思;卷下46节记天宝至元和间文风替嬗,52节至63节记琴笛歌乐,丰富了文学史与音乐史史料。文学艺术惯于并长于打破时空维度,超越古今,若无本书,对后人远想大唐的艺文盛况,不免稍觉寥落。
书中对当时的典章制度,也有详悉准确的记述,尤其以卷下各节为多。2节记拜相礼,3节记宰相判事目,4节记台省相呼之称,5节记两省上事之所,6节记参酌院之设,7节记仆射仪注,8节记中晚唐尚书转轻、丞郎反贵之重大转折,41节叙进士科举制度,不一而足,极有史料价值。谨举卷下第8节予以申说。三省制确立后,唐时又欲分三省之权,置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以翰林学士掌机要,以枢密使授中人,三省机构事务让渡于使职差遣。唐初,左右仆射为宰相正官,职权崇重自不待言,尚书之任尊荣矜贵,绝不轻授。故而李肇云:“国初至天宝,常重尚书,故房梁公言李纬好髭须,崔日知有望省楼,张曲江论牛仙客,皆其事也。”代、德以后,仅吏部尚书稍有职事,仍用清德宿望之人,至于仆射及其他各部尚书,职事清闲,不常除官,地位也不甚高,而方镇之崇重荣宠,远非尚书所能企及。安史乱后,以尚书领节度,充留守,无暇视本司职事,渐渐废堕,位任转轻。仆尚之职既失,职事下移,转入丞郎之手,其位任也因之转隆,故而李肇又曰:“兵兴之后,官爵寖轻,八座用之酬勋不暇,故今议者以丞郎为贵。”
本书也有关于唐代风俗和物产的记载。如卷下75节叙古摴蒲法,“其法:三分其子三百六十,限以二关,人执六马,其骰五枚,分上为黑,下为白。黑者刻二为犊,白者刻二为雉。掷之全黑者为卢,其采十六;二雉三黑为雉,其采十四;二犊三白为犊,其采十;全白为白,其采八:四者贵采也。开为十二,塞为十一,塔为五,秃为四,橛为三,枭为二:六者杂采也。贵采得连掷,得打马,得过关,余采则否。新加进九退六两采。”将之与《世说新语·方正》、《演繁露》卷六相参,可知摴蒲之戏渊源甚早,至东晋南朝已风行士族。此外如卷下66节记茶叶分布,67节记酒之出产,68节记造纸布局,76、77、80、83节记水运交通,对博考当时地理物产也有重要参考价值。
《世说新语笺疏》(中华国学文库),[南朝宋]刘义庆 著 [南朝梁]刘孝标 注 余嘉锡 笺疏
最后,本书记载还可以纠正其他文献的谬讹。如《太平广记》卷二一一:“维尝至招国坊庾敬休宅。”据本书卷上19节及《长安志》卷八,知当作昭国坊。《太平广记》卷二四二:“今荆襄之人呼'堤’为'提’。”据本书卷下65节,“堤”与“提”误倒。《全唐诗》卷三〇八陆羽《歌》有句“曾向金陵城下来”,据本书卷中15节知当作竟陵。《唐语林》卷四:“李汧公勉为开封府”,据本书卷中102节及《旧唐书》卷一三一,知当作开封尉。《唐语林》卷三:“慕容韦缓笑曰”,据本书卷下63节及《新唐书》卷一六二,当作“幕客韦绶笑曰”。
当然,书中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不足甚至舛错之处。如卷上19节记王维观画,以为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梦溪笔谈》卷一七已驳其妄。24节记杨贵妃好食荔枝,每岁自南海飞驰以进,其实贵妃宠贵年深,荔枝所出也不止一处,李肇特以辽远重罪其人。55节记路嗣恭节度岭南,帝召,幕下元载劝其当日过江,宿石头驿。其实自岭南赴召,飞骑最快也不能当日即抵石头驿。94节记韦丹在东洛以驴易鼋,以时间考之绝无可能。103节以为贞元十五年(799)讨吴少诚时始令度支供诸道出界粮,其实早于建中四年(七八三)即已行之。卷下10节以为吏部悬长名始于开元二十二年(734),其实始于总章二年(669)。不过瑕不掩瑜,本书荦荦大者足资征信,细微之处也堪称严谨,总体来看仍不失为唐人笔记中纪事较为准确的一种。
(本文摘自《唐国史补校注》一书前言,有删节)
整理者简介
目 录
前言
唐国史补序
唐国史补卷之上
唐国史补卷之中
唐国史补卷之下
附录
附录一 翰林志
附录二 历代著录与提要
附录三 参考书目
人名索引
内页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