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6):给父亲打酒

现在的城市家庭,为了让孩子“赢在起点”,家长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其结果往往是孩子并没有“赢”,家长倒是“赢得”了满肚子的委屈和怨言。

我在顺河街的童年岁月中,虽然家中姊妹五人,我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但也还是要帮家里做一些事情的。我所做的事情虽然微不足道,但和今天的孩子相比,生活经历毕竟丰富多了。

父亲爱抽烟、爱喝酒。帮父亲打酒的光荣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肩上。那年月,多数家庭生活都比较拮据,不像现在,买酒都是成瓶、成箱地买。那时不叫买酒,叫打酒,原因是每次只买二三两酒的居多。除非逢年节,平时酒店里也是以卖散酒为主。散酒一般是放在坛子里的,上面塞着棉塞子。卖酒的量具是木或竹制的端子,端子有大有小,一般以一两和二两的为主,也有的酒店里有半两的小端子。

父亲喝酒一次二两,二两绝不是他的酒量,而是为了节省开支。一两酒的价格是八分五厘,二两就是一毛七分钱。徐州人把这种白干酒称为“八五酒”。每天在晚饭快要做好的时候,我就拿起父亲的酒壶去打酒。最近的一处是酱油店旁边的一个小门脸,印象中好像是一个老太太独自居住,屋里好像也没有货架,只卖烟和散酒。有时候也多走几步路去桥头的烟酒店。去桥头的烟酒店往往是为了看那些喝“柜台酒”人的神态。

所谓“柜台酒”是指,打酒的人并不把酒带回去,而是就地“解决战斗”。习惯喝柜台酒的大多是搬运工人或一些出力的单身汉。我打好酒后,喜欢躲在一旁观察这些“柜台酒”各自不同的神态。有的人一言不发,在柜台上放下一毛七分钱,营业员也一言不发,用小黑碗装上二两酒,那人也就端起小黑碗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擦擦嘴,又无声地离去。有的人干完了一天繁重的体力活,一副轻松懒散的样子,慢慢悠悠地踱到柜台前,有一搭无一搭地与老板娘或旁边的人说着闲话,我理解,对他们来说,说什么不重要,只要有人说说话就行。这类人喝酒并非小口啜饮,也是端起黑碗一饮而尽,然后露出一丝惬意的笑容,剥一块水果糖送入口中,身子斜倚在柜台上,用略为有些呆滞又有些游移的目光望着热闹的大街,迟迟不肯离去。后来读鲁迅才知道,在绍兴也有喝“柜台酒”的,孔乙己就是其中的一员,而且是颇受“欢迎”的一员:“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 ……

父亲一辈子没出过力,自然不会喝“柜台酒”。父亲坐办公室,又读书无数,知晓古往今来的好多事,自然就有些清高,从骨子里看不起喝“柜台酒”的人。父亲在家中喝酒要不要菜,要什么菜,就成为父母经常讨论甚至是争论的话题。

父亲经常告诉我们,解放前在宝兴面粉厂账房时,去银行办事都要坐黄包车的。父亲强调,不是他想坐,是资本家老板要这个面子。直到后来我当了领导,经常参加一些应酬,以为吃到了山珍海味,但父亲却说:“你们现在的宴席算什么!我那时候吃宴席都是猴头燕窝的,那叫一个讲究,你们现在能吃到吗?宴席结束后打麻将,水果都是削好了,切成小块,上面插着牙签,那叫一个讲究!”父亲怀念着过去的“讲究”,看现在的诸多事就有些鄙夷。

也许是父亲的那段生活经历养成了他的生活习惯。他不和我们在一起吃,而是自己盘着腿坐在床上,靠床的一张桌子当餐桌。那上面既有日常生活用品,也有书籍花镜烟缸之类的东西。不大的桌面,是父亲的一方宝地。也许是同样的原因,父亲是不吃大锅菜的。有意思的是,在经济困窘的情况下,父亲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打来酒,给父亲放在桌上,母亲就问:想吃什么菜?父亲总是说,随便。母亲说,今天炖的白菜给你盛点?母亲的潜台词是,说的是随便,大锅菜你吃吗?父亲就说,我喝酒不要菜也行。父亲的潜台词是,我宁愿不要菜,也不吃大锅菜。母亲就生气地说,炖白菜你不吃就没法了。父亲不再吭声,一边看书,一边空口喝着酒。母亲生气归生气,还是不吱声地炒两个鸡蛋送到父亲面前。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出现,我们姊妹几个太熟悉了。年幼的我,有时候怪父亲:家中的大锅菜你就不能凑合当下酒菜吗?但我更多的时候是在内心埋怨母亲:为什么不能给父亲单独做点下酒菜呢?长大后,我理解了母亲。母亲何尝不想满足父亲的愿望呢?父亲要求的不是单独炒菜,而是真正的下酒菜。就我家的经济而言,母亲“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多年后我慢慢了解了父亲最爱的下酒菜是什么?父亲爱吃肝、肚、肠、烧鸡、牛肉、松花蛋、花生米之类的,猪头肉、红烧肉、炒鸡蛋等次之,对鱼虾螃蟹则没有多大兴趣。父亲不仅挑捡下酒菜,而且对菜的做法、刀工及色香味都比较讲究。而母亲操持一大家人吃饭,哪里顾不上这些?父亲对此颇有微词。父亲多次说,你看“凌云楼”(徐州一家回民餐厅)的羊肝切得大小均匀,厚薄一样,讲究啊!我到开封看见刀削牛肉的,那牛肉削得飞薄!

我不仅帮父亲打酒,还帮父亲点烟。点烟这个活,在我的记忆中除了母亲就是我了,父亲没让其他姊妹干过。是出于对我的疼爱,还是觉得我年龄小又是个儿子呢?或许哥哥不屑做这些事情?或许我喜欢听父亲说古论今和读书,总在父亲身边?父亲手里总是拿着书籍,想吸烟时就会叫我:娃牛(我的小名叫娃娃),拉巴勾!然后做着抽烟的姿势。父亲告诉我,拉巴勾是日语,抽烟的意思。我后来染上吸烟的坏习惯,多半是给父亲点烟的缘故。母亲给父亲点烟总是受到父亲的批评,说是把烟弄湿了(那时的烟都没有过滤嘴);而我总是受到表扬。我给父亲点烟一是及时,随叫随到,二是我注意不把烟弄湿。父亲接过我点的烟,常常露出满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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