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模型丨王安忆 · 钟山记忆
小说的模型
王安忆
王安忆老师的“小说课”很受欢迎,著名作家来谈小说结构、肌理,更见出创作者的匠心与非凡才能。本文通过文艺复兴时期著名文学名著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以及它对后世西方虚构故事所产生的深久影响,来例说小说叙事的基本构成法则,谈小说的生长脉络,叙说故事本身所有的内在“逻辑”,即与生俱来的“模型”,对于小说写作来说无疑是一把可借以登堂入室的梯子,很有意义。
——小编说
小说的模型
文/王安忆
王安忆
1954年生,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出版有长篇小说《长恨歌》《启蒙时代》《天香》《考工记》等数十部,“王安忆中篇小说系列”八卷,“王安忆短篇小说系列”八卷,另有散文集、剧作及论述等多部。作品有英、法、德、意、俄、日、韩等多种译本,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多个奖项,2013年获颁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2017年获美国第五届纽曼华语文学奖。现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上海市作协主席、复旦大学教授、博导。其名作《流逝》《锦绣谷之恋》《岗上的世纪》《长恨歌》《遍地枭雄》等均首发于本刊。
先要说明一下,这里的“模型”不是通常所说“类型”的意思。“类型小说”,指的是相对于严肃文学的流行文学,前者为小众,后者为大众,它们在什么地方分道扬镳,又各自走到怎样的处境,是另一个话题。现在,我要说的“模型”,是叙事的基本构成法则,直到今天,机能依然没有失效,小说创作究其所以,还是在它的脉络上生长。最初的缘由,也许来自民间传说,游走的歌手,命师的谶言,也许只是街头巷尾的蜚短流长,或者漫漫夜晚里灵魂出窍的妄语,老婆婆吓唬小娃娃……无论源出哪一宗,总之,都不同程度满足人们喜爱故事的天性。爱尔兰首府都柏林有一个文学博物馆,起首第一句话就是,爱尔兰有着六百年讲故事的传统,这证明了文学和叙事的关系。叙事这一项活动,无疑属于世俗生活,中国元杂剧勃兴的十三世纪,从前朝北宋走来,看著名的《清明上河图》,城郭壮阔,街道纵横,舟桥车马,贩夫走卒,一派蒸腾气象,备足了演戏看戏的硬件软件,剧作和剧作家便应运而生。一百年以后,欧洲文艺复兴起蓬,揭开热剌剌的庶民天地,《坎特伯雷故事》就是在这时候登场。
我用的是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译者张爱玲,我先还以为就是那个“张爱玲”,但请教专家陈子善先生,他的回答是否定。张爱玲的年表上从没有这项记载,而且,他说,从美学倾向看,张爱玲的趣味更在十九世纪以来的英美文学,所以,多半是个同名人。我们知道,《坎特伯雷故事》作者是英国乔叟(1343-1400),比薄伽丘(1313-1375),意大利《十日谈》的作者晚生三十年,交集三十二年,再有二百二十年以后的莎士比亚(1564-1616)。之所以提及这几位的先后关系,是因为他们同在文艺复兴的四百年里,四百年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可供产生许多思想和实践的果实,同时呢,又很短促,仅一个历史浪潮的名称即概括完毕。
从文学史看,《坎特伯雷故事》的贡献更在语言,它采用伦敦方言写作,这让人想到中国晚清时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全篇吴语苏白,新开埠上海的方言,就是在这基础上发生、发展,可说是上海话的正传。所以,事实上,中国的白话文早在叙事这一世俗活动中运用和传播,到二十世纪初的“五四”新文学,再为先进知识分子赋予革命的意义。很遗憾,我的英语不好,无法从语言角度认识它的价值,吸引我的,还是故事。按爱尔兰文学博物馆的前言所说,六百年的讲故事的传统,如果从文艺复兴算起,差不多就是这个长短。爱尔兰和英国地缘接近,文化同源,我们大概可移用这个时间概念,就是说,乔叟是最早讲故事的人,或者之一。这本书或许能够让我们看见,故事与生俱来的“模型”,它的形制、结构、容积量,以及派生能力。
这部故事集以乔叟第一人称讲述为线索。从英伦南岸萨得克地区出发,往坎特伯雷朝拜,宿在古老的泰巴德客栈,遇到二十九位朝圣者。外加一位卖赎罪券的人,他从伦敦若望西伐医院来投奔朋友——朝圣者里的一名差役,再加上乔叟自己,就有三十一人同行。店主人建议,为使旅途增添乐趣而不致感觉疲劳,来去每人都需讲一个故事。这样的故事会,很可能是英国民间生活的日常形态。就拿坎特伯雷这地方说,十九世纪曾有过一位爱德华大主教,酷爱鬼魂故事,府上定期举行“幽灵之夜”,来宾们依次讲述见闻。据称,小说《螺丝在拧紧》就是作家亨利·詹姆斯从美国旅行到英国,友人带去参加“幽灵之夜”得来的素材。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马普尔小姐居住的乡下小镇,也有一个“星期二晚间俱乐部”,来宾们轮流讲故事。泰巴德客栈老板很可能出身伦敦,因乔叟说他“是典型的契普赛德高贵市民的代表”,要知道,“契普赛德”是中世纪伦敦的商业大街,这是否意味着叙事活动和市民社会壮大有点关系?这位老板显然是个故事爱好者,他竟然放弃生意,决定跟随上路,于是,集结的队伍多了一位。后来,又加入一名教士和他的随从,算起来,总共三十四人。
我粗略划分一下这个临时小社会的构成——
贵族二名:骑士,骑士儿子兼随从;
神职人员十名:修道院女院长,修女(即女院长副手),三名同行教士,修道士,托钵修士,教区主管,卖赎罪券的人,中途加盟的教士;
自由民十八名:客栈主,商人,律师,小地主,服装商,木匠,织工,染坊主人,织毯工,厨师,水手,医生,帕瑟妇人,农夫,磨坊主,食堂采办,管家,差役;
知识人二名:牛津学者,乔叟;
奴隶二名:一名是骑士的跟班,自由民出身的乡勇;一名为后来加入的教士的随从,曾经是有产业的人,破产后沦为随从——以此可见出阶级轮替的频繁活跃。
简单罗列,其中最庞大的群体就是自由民,看上去,几乎是文艺复兴的人物群像,仿佛佛罗伦萨教堂大理石的过廊底下,立着的手艺人雕塑。贵族和奴隶的比例最低,而奴隶则都出身自由民,更像是职业的选择。神职人员数量排第二,也是职业化了的。总体呈现出两头小中间大,向前看,接近现代中产阶级国家体制,向后则是古希腊共和制城邦。人物到齐出发,打尖时候,讲故事开始了。还是店主人提议,用抽签来决定先后次序,骑士抽到了第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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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微信篇幅,文中此处关于书中连环性故事的叙述简析请详见本刊纸刊——小编语)
我数了数,包括教区主管的“思想录”在内,总共二十三个故事。客栈主担任主持,众筹统辖;后来赶上的教士退出了;修女院院长的三位教士其中一位名约翰,其他二位无名,可以忽略不计;“颇有资产的自由民”,即服装商、木匠、织工、染坊主人和织毯工,财富提升了他们身份,获得赦免。骑士的跟班胸前佩戴圣徒像章,象征着他守护的职责,即免去开口的义务;还有一位农夫,伴随教区主管身边,“他是他们教区里最最安分守己的一个人”,勤于行讷于言,就放过了。如此计算,单程每人一个故事的计划基本完成。至于归途上的讲述,就需要另成一本书了。单凭这些,也已经显现故事的根性,小说大约就是从此生发,铺垫至今。我们终于要接触这一讲的主题:模型。我们已经看见,这个故事集就像一个大盒子,装进许多小盒子,这些小盒子形状不一,好比七巧板,或者今天的乐高积木,需要镶嵌合适。所谓镶嵌的原则也就是逻辑,将小故事纳入逻辑链,形成一个整体。现在我再特别举出几个单项作实例,看其中有哪些构成因素,这些因素是可持续发酵,也许直到今天都没有退化。
按照顺序,第一个例子,骑士的故事。典出希腊神话,略去前情,直接进入核心。雅典王忒修斯打败对手底比斯王,俘虏二位王子,囚在城堡中。王子从窗户望见花园里的美人,女王的妹妹艾米莉,三人一并坠入情网。被他们的苦恋感动,忒修斯王宣布了一项公平竞争计划,得胜者得艾米莉。直至十九世纪末,意大利歌剧《图兰朵》还在沿用此规则,只是将武力换做智慧,猜谜,这又来自民间传说“图兰朵的三个谜”。看起来,历来故事都是在套牌中出新,也可略去。重要的是忒修斯王建造比武场,特别设计了三个神殿:战神玛斯神殿,女神维纳斯神殿,贞洁女神狄安娜神殿。爱恋中的三个人,分头向各自的崇拜祭祀。兄弟中的帕拉蒙的神是维纳斯,希望垂怜他的爱情;另一位兄弟阿赛特祭拜的是战神玛斯,祈求赢得这场战争;艾米莉则去往比武场北门,辟出小小的神殿,供奉贞洁女神狄安娜,祈祷的是和平——“我愿意你把他们所有对我的爱转移到对方身上。”这场比武的当事人抱着决死的心情,但对于王和大众,却是一场表演赛。我想,罗马的斗兽场大约就是这种情形。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开篇第一章描写的主显节和丑人节双重并举的盛况就很有点这里的意思。再略去比武的过程和结局,以及阿赛特战死的伤感段落,总之,最终拜维纳斯为保护的帕拉蒙赢得贞洁之女艾米莉,我们大可视作爱情胜过战争。这样的母题,贯穿着人文主义的历史,比如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恋人们殉情而死,受此感召,不共戴天的两大世家,解开宿怨,携起手来。
第二例,水手的故事。巴黎附近小城圣但尼,有一个富有的商人,他要去比利时繁华商埠布鲁日进货,可见他的生意辐射得多么广。商人临行前,将他美丽的妻子托付给家中的常客,年轻的修道士。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总归是爱情和背叛。在这流行的情节之外又多出一桩,那就是金钱。女人向他的情人借一百法郎,结算服装商那里的赊账,就像包法利夫人的前辈。但是,水手的嘴巴要比后来的知识分子小说家轻佻,把女人说得很是下贱,修道士呢,则是狡猾的。这边给情人一百,那边则向商人借一百,正好轧平,还赚得一夜销魂。商人出手一百,换来的也是一夜销魂,妻子对他前所未有的热烈。前者是情人,后者是老婆,一个女人空手套了一百法郎。算起来,修道士是大赢家;女人第二;商人押尾,最末一名。这一个生意场上的角力,到了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则演绎成另一番情节。圣但尼的银货交易,在威尼斯进化为金融生意,即高利贷。威尼斯以北佛罗伦萨附近的小城锡耶纳,声称为世界第一家银行的诞生地,可见钱生钱的概念早已经传遍意大利。总之,资本市场呈现升级版。水手故事里的精明鬼在此由放印子钱的扮演,即犹太人夏洛克。犹太人在乔叟的故事里也曾出现,就在水手的下一个,修道院女院长的故事——亚细亚城池中专划给犹太人居住地,大约是犹太聚集区最早的雏形。基督教男孩就是被那里的居民杀害,然后从断喉中唱着赞美诗。犹太人的污名化仅仅来自《圣经》故事似乎不足以解释,但不是我们今天的话题,我只是企图寻找叙事的原始脉络。相对高利贷者夏洛克,商人安东尼奥是道德的典范,富有而正直,代表上升的资产阶级,他的亲密朋友巴萨尼奥则是个没落贵族,安东尼奥就是为了他,和夏洛克产生借贷关系。这里比水手的故事多出一个人物,因此也多出一个环节,就是友情。先将这三个人放一放,我们来看看故事里的女性,鲍西娅,到此为止,她还不是任何人的老婆,只是巴萨尼奥钟情渴望娶回家的姑娘。和水手故事里的那一位不同,她拥有可自主支配的财富,这是保持品行端正的条件,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个人的精神境界。这两位天壤之别的女性有一桩事情是共同的,那就是她们都在商战中担任着关键作用,最终解决了官司。前者为自己,后者为所爱之人,前者用的是身体,后者则是头脑。安东尼奥与夏洛克的合同——这里出现了合同,合同约定倘若不能如期归还,便从身体上现割一磅肉抵债,不料想商船沉没,钱财打水漂,真就要兑现承诺了。案子上了元老院高等法庭,看,法庭也出来了!比较起来,教士和商人的口头交易还在市场经济的草莽阶段,到这里却是法制社会了。后来的情节世界著名,鲍西娅穿上男装出庭辩护,要求严格履行合约,即一磅肉,不能带一滴血。抗辩成功,鲍西娅却还不放过,她穷追猛打,反诉夏洛克谋害罪,要求判处没收财产,一半上缴国库,一半赔偿被告人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则表示,如果满足一个条件,他情愿放弃他的一半。于是,旁生另一个故事,夏洛克的独生女违拗父亲的意思和基督教徒结婚,被取消继承权,安东尼奥的条件就是要他接受年轻人的婚姻,同时,如果本人改变信仰,国家就归还充公的那一半。这项附加的判决正呼应了先前的律师的故事。叙利亚商人从罗马带回公主,先被穆斯林国王娶进宫,后又让王太母驱逐,叙利亚王杀了母亲去往罗马,向教皇请罪,皈依基督教,破镜重圆。结果总是基督教收伏异教徒,颇有意味的是,商人总是扮演拉牵的角色。
第三例,卖赎罪券的人的故事。三个不信神的无赖青年狂言要捕捉死神,路遇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其实是个先知,通告说死神就在前面林子里——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和班柯凯旋途中,邂逅的是三个长胡子的女人,所谓真人不露相吧,掌握天机者看起来都很不堪。女人们向二位将军轮番致意,麦克白得到的是“万岁,未来的国王”,给班柯的比较费解,意思是他比麦克白低微,却又伟大,不如麦克白幸运,却有福气!在这矛盾的预言中潜伏着复杂的情节,显然,经过两百年时间,叙事不断在扩充它的容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长夜》,以罪犯自述构成情节,我以为不止是炫技的考虑,更重要的,事件由此笼罩着宿命的气氛。罪犯“我”初涉现场,接连遇到两项警示,头一项是,这地方曾被吉普赛人下过咒语,第二项直接鸣笛:“别与它有瓜葛。”先知们从老奶奶的火炉边走出,从来没有离开我们的叙事,而且越演越烈。麦克白的先知还在追踪足迹,这一回是由戴王冠的孩子扮演,手里举着一棵树,说他永远不会被打败,除非树林子从这里移到那里。可是,树林子真的移动起来,分明天要诛我!其实呢,是对垒的士兵捧着树枝在前进,魔幻还是回到写实。这一情节仿佛也来自坎特伯雷,小地主的故事,年轻人爱上有妇之夫道甘丽,得到的回答是“如果你能把那个海边七零八落的礁石全搬走的话”,也就是情人之间常说的,海枯石烂,创造奇迹的却是魔幻师。于是,道甘丽陷入忠诚和信义的两难处境。故事生来具有双重责任,既要极尽幻想,又不能背离现实规则。好了,天意已定,就看如何贯彻在命运之中。卖赎罪券的人继续讲道,三个年轻人来到林子里,没有看到老人说的死神,相反是一堆黄金。最大的无赖建议两个人留守,一个人进城买吃的回来,合力将金子搬运到家。小无赖兴兴头上路,大无赖与二无赖商议杀了那小的,两人对分。那小的野心更大,想的是独吞,于是买了毒药,放入酒坛子,又兴兴头赶回去。说时迟那时快,后背中刀,那两个则毒酒下肚,三个无赖死光光,害人不成反害己!这种错中错的死亡格式,我想莎士比亚用得最多。哈姆雷特欲杀叔父,死在剑底的却是爱人奥菲利娅的父亲;罗密欧和朱丽叶就更加令人扼腕,朱丽叶的假死被爱人当真,喝下真正的毒药,朱丽叶醒来已无力回天,自刎而死。乔叟笔下谐谑的警世恒言,在莎士比亚的舞台,演绎成王室悲剧,反过来说,莎士比亚的宫廷剧,何尝不是日日上演的坊间闲话?就像张爱玲说的,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好比小报的“本埠新闻”。
接下来是帕瑟妇人的自述,应该说,坎特伯雷故事里的女人多有不规矩的,但都不像这一个坦荡,公然主张女人性爱的权利,她希望能像君主一样后宫三千,“夜夜欢愉纳新”,是个具有现代意识的女人。《驯悍记》里的凯瑟丽娜,同样傲视陈规,挑战男性中心,但不像帕瑟妇人以纵欲的方式,而是不婚主义,没有一个男人入她法眼,直到遇见一位彼特鲁乔先生。这位先生“以暴制暴”,所以叫做“驯悍记”嘛!新婚第一夜,极似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里,希克历娶回伊莎蓓拉当晚的情景,最终的结果,悍妇凯瑟丽娜变成温柔的妻子。我们不能看作是对妇德的赞美,相反,大有讽意,证明男人不能用文明征服女人,惟有使用蛮力,回到原始人。但是,我们是否可以将《驯悍记》看作一个象征,似乎自那以后,女性就被驯养成贤良的品质,她们叛逆的精神必定付出沉重的代价,经历折磨。就拿《呼啸山庄》来说,即便狂野不羁的凯瑟琳,为人之妇以后也不得随心所欲,伊莎蓓拉勇敢地迈出私奔的一步,结果不得善终。社会早已走出乔叟的中世纪,男女关系的范式越来越趋向定型,但是我们依然可以窥伺帕瑟妇人的影子。十九世纪法国作家梅里美有一部小说《伊尔的美神》,说的是年轻人婚礼前夜,无意中将婚戒套在一具青铜神像的指上,不料想再也摘不下来,最后被铜像活活压死。颇有意味的是,这具铜像是考古学家父亲新近的收获,不知道在地底下埋藏了多少年,是古代的神祇。当代意大利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莉拉,也得了帕瑟妇人的遗韵,这一个寓言在此繁衍出大规模的人和事,被赋予人类社会的精神理想,可见出基因的活力。
第五例,小地主的故事,先前提及的岩石沉海就是来自这里,但故事的主体部分更富有趣味。简而言之,骑士远行,留下妻子道甘丽,邻居青年奥雷留斯爱上了她,道甘丽的发愿在魔幻师的施法下也实现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如何践约。骑士认为贞操固然重要,但是失信却更折损名节,所以他愿意成全二位。骑士的高尚触动了奥雷留斯,映照出自己“过于卑劣和无理”,决定放弃权利,让道甘丽回去丈夫身边。到这里,爱情退位其次,两位情敌比拼的是品行,而道甘丽则上了一堂德育课,那就是奥雷留斯的临别赠言——“以后绝不要再轻易地对别人许下诺言。”他们的开阔胸襟又感动了魔幻师,他情愿退出酬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消失了。情节从起点出发,再回到原点,其实性质已经改变,颇像卡尔维尼编集的意大利童话中的一则。野兔在草地上跳跃,狐狸问何事高兴;野兔说他结婚了,狐狸说可喜可贺;野兔说新娘是个悍妇,狐狸表示同情;野兔说可是她带来了嫁妆,一座大房子,狐狸又说可喜可贺;野兔说房子被一场火烧了,狐狸再表示同情;野兔说,老婆也一并烧死了。这样的结构用哲学的说法,是否定之否定,运用于叙事,可谓螺旋式上升。就这样,骑士,妻子,青年,三个人又回到各自的生活,可是已经丢开私欲,抵达精神境界。十九世纪英国作家哈代,有一篇小说《挤奶女的浪漫史》,挤奶女无意中挽回主人的生命,主人答谢她一场上流社会的舞会,可以想象,姑娘爱上了绅士,结果怎么样呢?主人给挤奶女一个资产阶级式婚姻,新郎却是她原有的未婚夫,各就各位,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英国小说最常见这样的格式,可能是同属一个基因组系列。
最后的举例是食堂采办的故事,几乎一对一地对应《奥赛罗》。只要将太阳之神福玻斯换成战将——摩尔人奥赛罗,福玻斯的妻子换成苔丝狄蒙娜,那挑拨离间的大鸟则由阴谋家伊阿古担任,事情就成了。当然,莎士比亚的人和事要丰富许多,在相仿的框架里,还有内容的差异。方才说过,乔叟笔下多是荡妇,有一颗淫心,包括这里的福玻斯的爱妻。大鸟说的是事实,错误在于舌头太长。帕瑟妇人们经过百来年的文明教化,已改邪归正,脱胎苔丝狄蒙娜,可是依然改变不了悲剧的下场,妒忌真是把杀人的刀。
以上六个故事占总数二十三个故事约四分之一,应该说是显证,希望能够解释我对叙事模型的主张,就是说,在一个有效的器型中,可容纳的叙事可千变万化,层出不穷,这大约也可称作小说的经学。
2019年9月17日完稿,20日讲于浙江大学
2021年2月11日整理于上海
本文首发于《钟山》2021年第2期。
《钟山》
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