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伟一抹眼神,或悉达多一个坐姿
若要说此生执念,大约就是写作了。这些年,一个字一个字叠起罗汉来,或许就能直插云霄碰到天。
四十岁的人了,每见“弹冠相庆”,或是“莫轻刀老”,依然会有情窦初开的感觉。忍不住的稀罕,把持不住的欢喜,就是想要去无偿宣说那种廓然无圣,就是想要赤脚去往那荆棘丛生。
大约一个持续很多年写字的人,更多的时候是一枚菩提树下寻道的疯僧。断了入世之脚步,骨头献祭了天地,身心付与苍生燃灯,就像周星驰在《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里,站在城墙上说的那句台词,“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真的很像哎!像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里那条土狗,更多的时候,连自己都看守不住。“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身,这时的狗,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如此话语,貌似沮丧,像人在被窝里放了个屁,不一定惊天动地,不一定雷霆万钧,却也是烟火人间日常实情。你可以拼命去掩盖,你可以咬牙不承认,但是总有一天,你一定要独自面对这种沮丧和崩溃。
写文章,有时候写到最后,就好比走了很远的路,趟过很深的河,越过连绵群山,已经精疲力尽,已经溃不成军,已经不够力气去雄姿英发鞠躬谢幕,不够力气微笑着去完成一回体面的收场。
一句一句,一劫一劫,写到最后就像历经了累生累世的老病生死,气若游丝,四顾无人,腿也走不动路,手也抬不起来,最凄苦是你心里居然还巴望等着鲜花和掌声——像朝圣的人们期待在去往耶路撒冷的路上碰到上帝——那就真是刻舟求剑,雪上加霜的事情了。
一定要张望那么几次,一定要绝望那么几回,才懂得收拾身心,慢慢进入寂静,不再拖泥带水。就跟住酒店一样,入室赶紧挂一块“请勿打扰”的水牌,是死是活,是真是幻,是睡是醒,都一个人去担待和体会。
人年轻的时候,一定向往钦点加冕,一定期待御笔朱批。
提起笔,纸铺开,憋足一口真气,挺胸拔背,目不斜视,写得走石飞沙,写得珊瑚迤逦,写得星空浩瀚,写得坐看云起,写完了,总想给人摸一把,给人睡一回,给人行注目礼,给人欣赏和崇拜,给人践踏或蹂躏。
一定栏杆拍遍,一定明月天涯,像一树花等着蝴蝶来,像一女子临窗待归人,期待有人轻轻敲开门,希望有人从背后温柔抱着你,向往那种“知我者,二三子”的久别重逢之酣畅。
一定要跌断过牙齿,一定要煎熬出白发,一定要寂寞成喜马拉雅,才会慢慢释然,才会逐渐明白玄奘西行时并没有白马,并没有悟空,并没有美丽动人的女妖怪和替他挑担子的沙悟净。才会懂得尖叫与高潮只是梦幻泡影,它还不是涅槃,还不是彼岸,还不曾去往究竟。
哪有什么钦点加冕?哪有什么御笔朱批?他们自家的蒲团衲衣都还如此稀有单薄,都还敌不过这一世的冷暖凉薄与地冻天寒呢!年轻岂非仅会给人添堵?真年轻何苦去为难别人?
琉璃粪土,皆有归处,人又何必等谁来加持灌顶?猎豹何时拿过冠军?朝阳何曾侧目金牌?写作不过是一个人的朝圣仪式而已,一行字一条道路,一句话一处驿站,一篇文一个话头啊!你只管去忘掉,或相认。你只管去携手,或弃绝。你要学会在文字里整理你的衣冠与盘缠,抖掉你自己鞋里的砂砾哪!
然后知写作并非切割生命去求今生今世之福利,而是布施时间和精力去做好自己的扫地僧——写一树菩提,自己可以有个华盖;写一处泥庵,自己可以带发修行;写一叶小舟,自己可以摩西出海——写就是了。写完就“收衣钵,洗足俱”,文章交给岁月。
写作,其实是洗心。无意富贵荣华,图个转化身心。真的写作,如鲸向海,似鸟投林,像不远千里去见一个相思千年的人,三五句下来要能气沉丹田,遭遇自己的美丽与荣耀,正视自己的狭隘与龌龊,写着写着就能洗净心窝。
人写的岂是文字?文字原本就在那里,你写它干什么?
你写的只是你自己,你也只能写你自己。就像炒菜,就像熬药,就像舞剑,你只是借用一个媒介去往自己。你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去照见自己是谁胸口的朱砂痣,又是谁墙上的蚊子血?去探底自己是谁衣襟边上的糯米饭,又是谁床榻面前的明月光?
你就是须得去“参”一下!一句话一句话去书写,一锄头一锄头挖下去,磕一回有磕一回的启迪,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惊喜。也只有这时候,写作才会成为“喜”作。或许你就会喜成梁朝伟一抹眼神,喜成悉达多一个坐姿,多美啊。
长时间的写作啊,其实也是消(化)业(孽)。写着写着,回眸已经意解心开,恍若隔世了,说不定你就能看见自己最本来的样子。你在文字里抽枝发芽,你在文字里浴火重生,你在文字里活了好几回又在文字里死了好几次,但是你还是你,你还是那个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的你。
写作它也是一种宿命啊——明末清初,金圣叹评点《水浒传》,评点尚未过半,夜梦自己被朝廷砍头,醒来犹记得梦时言语,“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多日不敢再轻易下笔——你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写,会写些什么,会写到哪里。
就像一条有眼无珠有目无泪的鱼,在茫茫江湖里一路向北游曳。你不知道你会在什么地方挣扎,在什么地方用力,在什么地方落网,在什么地方逃逸,你或许唏嘘,或许狂歌,或许魂牵梦绕,或许意气风发,或许面壁枯坐整日,也没写出一行字……就像是一种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