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者
01
夜读,寂寞人的事。按理说:无甚可取。
有条件的生物,或许更应该尝试去做爱。好处是难度系数低,谁都方便操作,又还不失风情万种,酣畅淋漓。
据野史记载:
明朝有个姓倪的大画家,每次作画之前,最喜欢正襟危坐,静观女人洗澡。一老朋友来访巧遇,受不了画家此奇葩雅好,破口大骂他恶俗。
画家笑笑说,知道你诗好,帮我看看这首,“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下不逢人,斜阳淡秋影”,如何?
诗人朋友听画家念完诗,瞬间休克晕倒,不省人事——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贫血。
我就属于那种久不夜读势必会贫血的人,身心之黑洞若缺失天上人间风景,就会感觉不是太好。夜夜都非得读几页书,不然整个肉身都会山呼海啸,僵尸乱舞,吓死个人。
条件不是太允许,不能效颦明朝大画家 “静观女人洗澡”;做爱也稍嫌麻烦别人,掐指一算,还是夜读靠谱,经济实惠,绿色环保,也没什么大分贝噪音,了不起会心一笑,人和神都能容忍。
02
上小学那阵,夜读浪费灯油,标准的奢侈行为。在并不遥远的年代,乡下女孩子扎红头绳已属盛装,类似于今日的大城公子10来岁开法拉利。尤其在母亲眼里,夜读有甚于开法拉利——还记得那欲说还休的眼神——如同无奈怒看鬼子悍匪。
或许正因为如此,从小热爱光明。光明好啊,不花钱之天灯,细细将一人一事一书,从嗓子眼儿看到屁眼儿,也没有谁敢阻拦你。
其实小时候能读到的书并不多,教材里的高尔基、安徒生、王摩诘、杜工部或是屠格涅夫,少之又少,薄之又薄,熬不到黄昏。非得暴殄天物灯油夜读的书,几乎全是磨破嘴皮,来之不易,第二天就得还回去的不明飞行物。
某夜躺读金圣叹,才读一半不到,鸡就叫了,实在猝不及防——正好读到金圣叹砍头之前赋诗——忽然有一种身心瞬间溃散之感,很明显升起来莫名又复杂的伤悲。似乎被砍头的人不是金圣叹,而是我自己。可是呢,遗憾天遥地远,我又不够力量,也没有机会去劫自己的法场。第二天如约把书还回去,居然对好心借书给我的同学,生起来隐约的恨意,乃至觉得对方眉目可疑。
这是我首次真真切切意识到,一本书对一个人的影响——尤其一本好书,哪由得你做冷眼的旁观者——好书一定将你带进去,好书会第一时间接纳你做同谋。(世间好书,皆如密函。)
此处分享一个小秘密,所谓“心想事成”,它是真实不虚的:如果你能对某个事情形成清晰的“画面感”,并且已经进入极其微妙的感同身受,这件事情就铁定会发生。
也可以说,当某个人经由一些必要的训练,类似于狙击手训练,他就完全可以借由意念幻化出来任何事情。包括极其抽象飘渺的事情。(故曰:写作其实最暴露真相以及性情。所以世间高手,比如耶稣、佛陀,孔子,干脆就不写。因为太危险了。“文革”时期,诸多天使折翼,皆因为此。)
少年时节择友,标准之一:不会读书,家里没书,无论男女,不堪为友。用今天的话来讲,这是一个一辈子都不可能抬头仰望星空的机器人。此类人,久处,必庸俗;尤其中年以后,必堕落,大恶心。
就算一条狗、一只猫,都会偶尔情不自禁吮吸一下花露,追逐一下蝴蝶,何况俗世红尘男女?
03
以下略谈30来年夜读的一些切身感受,愿与臭味相投者或同道中人共勉共享——
最不堪之夜读,起码不给人间添乱。
夜读该读的书,自然没功夫去睡不该睡的人,没精力去干不该干的事。
一册在手,庄严肃穆,觥筹交错少一人,灯红酒绿少一人,声色犬马少一人,勾心斗角少一人……多好啊。宇宙静音,江湖乐土,人间之福。
乌蒙乡间,何以多毒贩?凡盲目拜金者,恶在不读书。一个只要稍微读过几本里尔克、黄永玉,董桥或是蔡澜的人,居然跑去干坏事,在我看来——即使肉眼看——匪夷所思。
何为匮乏?绝非因为穷,是内心不美丽。一个内心不美丽的男人,万万别当爹,因为摆明了病毒裂变,助纣为虐;一个内心不美丽的女人,更狠。该做绝育手术,否者祸国殃民。
不美丽的种子,开不出国色天香花。摔桌子砸板凳的爹娘,哪有机会见识到温文尔雅的孩子?所以不是哪吒天生叛逆,而是哪吒他爹托塔李天王一世太憋屈太压抑。
一个小孩子,无论多愚笨,读过几页老舍,读过几页伊索,读过几页法布尔,至少看一遍《海鸥乔纳森》,至少背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步履容易利索,眼睛容易雪亮,脸上容易有苍穹,心里也容易生敬畏。
好书无关文字,好书是道场和庙宇。红尘男女,能读书,会读书,懂读书,乐读书,不求成为大德高僧,至少做个小居士。
观一人面目狰狞,越活越丑,彻底物化,言语无趣,行为可憎,即罪在不读书。
一个到了晚年身如朽木眼如枯井的生物,那就是沼泽深渊一样的存在。但是读书人不一样,越老越璀璨,像一颗星星。越老越值钱,像一尊古佛。比如季羡林。比如钱钟书。
又,夜读者,多是为世界精神粮仓巡更的人。
一个村庄,有那么一两个用心夜读的人,至少可以净化一个家庭,乃至圣化方圆百里众生。
就算生于乱世,盗贼窜来,也会尊重真正的读书人。成吉思汗杀人如麻,见丘处机,如临深渊,毕恭毕敬。有人说这是蒙古王求贤若渴,这不是核心。如常人见一姑娘美丽,心向往之,只是自然而然反应。
真正的读书人,如花似玉,是真芬芳,是真温润,他来到你身边,真能清凉你,疗愈你。
曾见过一老前辈写碑文,自始至终儒雅微笑,一个村的老少男女,大家围着看,连村里的杀猪匠也都安安静静,没有多余的话。
在那些久远的洪荒年代,穆罕默德一本薄薄的《古兰经》,在贫穷、战乱以及彷徨迷茫的沙漠深处,曾经无声滋养和疗愈过多少阿拉伯人哪?
孔孟老庄何以成为中国读书人的精神沙拉?因为他们的生命算法,不是狭隘恶俗的百年大计,而是为人生生世世谋福利。
新疆人所熟知的胡杨,活着三千年不死,死掉三千年不倒,倒下三千年不朽,孔孟老庄以肉身之躯,干的正是这么一件事情——老聃所谓“无为而治”,不是聪明脑袋,是指精神世界。
蔡志忠先生接受记者采访,称自己的作品至少还可以影响众生500-1000年,有人嘲笑他狂妄。睿智如蔡先生,其实已经很谦虚喽!岂不知《一千零一夜》,今天还有千千万人受用无穷,其中就包括曾经的阿里巴巴掌门人马云。
一个母亲随口讲个故事——口口相传,不立文字——也是孩子一世的精神基石,何况心有寰宇笔润苍生的蔡先生?
再,夜读者,简单讲,人间正气;更纯粹,宇宙真气。
孟轲说,一个有点儿慧根的人,最善养浩然之正气。已经很接近释迦牟尼教诲弟子的“善护念”。一个稍微有点调调的乡下木匠,哪怕只是做个小板凳,也在意滑滑溜溜,方方正正,何况自诩“万物之灵”的人?
齐白石先生夜读《维摩诘经》,蜡烛忽然灭了,吓得赶紧念阿弥陀佛,乖乖跑去洗手。
乡下人想要吃到又胖又肥又嫰又脆的竹笋,会用瓦罐将新生的竹笋罩起来,并压上石块。竹笋因为少了光的指引,自此不再向上,而是横向生长。
一个稍微有点儿灵性的人,见这么一个动作,必背脊发凉。天地苍苍,宇宙茫茫,你倒是能见到有形的瓦罐与石块,你能洞见无形的戕害和摧残吗?
何为气?你屏住呼吸3分钟,试试能否做到?这还仅仅只是呼吸之气。蔬菜断根,半日枯萎;鱼离开水,一日毙命。人离开正气,真气,灵气,岂不是活生生一孤魂野鬼?
一个真正的瑜伽师或是武术家,也没见他下海捉鳖,上房揭瓦,怎么练着练着,整个人就变化了——那就是气——天地宇宙已经给他开支票了,他整个生命也就富足了。
真正的读书人也如此。“一匡天下,九合诸侯”,那只是“气”的用而已。苏东坡有一句话,“我欲乘风归去”,有人说这句话好美。不是话美,是气美。不是狗看见骨头那种美,是云皈依天空那种美。
庄周在《逍遥游》里说,大鹏“背负青天”,“扶摇而上九万里”,什么意思?那正是生命的“图南”之气。
古龙写楚留香“踏月色而来”,那份书生气,侠气,英雄气,已经很让人神往,何况图南之气?
你看看周润发、陈道明、梁朝伟、王志文,南怀瑾,张大千,克里希那穆提,或是一个蒙古萨满,一个欧洲修女,一个印度古鲁,一个西藏活佛,往人前一站,什么气息?你就大概可以想象如果庄周站在你面前,大概是什么样子了。
一个稍微顶尖一点的歌手或是舞者,仅凭一己之力都可以缔造千万人为之癫狂的盛况,那你说“气”是什么?
古人仅描述一人之才气,就已20项之多,“琴棋书画拳(瑜伽),诗词歌赋文;山(风水)医命卜(预测)讼,嫖(浪漫)赌烟茶酒”,今人观之,鞭长莫及,徒叹奈何!但还远不及释迦牟尼“三十二相好”之日常规范呢!
也有被书读坏了身子骨,落下残疾,比如华山混混岳不群,甚至断送了小命的。限于篇幅,不在此文讨论范围。
最后说几句普通话,读书,或夜读,本该是进入更高维度的精神高尔夫。有部法国电影,叫《闻香识女人》,“识女人”就罢了,专业动作,工程未免浩瀚;但是闻书香,“识”自己,此生勉力为之,大约不难做到。
据说史努比最欢喜在草原上跳舞,不会像柏拉图,老去问苏格拉底什么是婚姻和爱情。史努比不只是吹着口哨跳舞呢,他还喜欢嚷嚷着“日日是好日”跳舞。史努比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也会跑去跳舞,一边跳,一边说,呵呵,一万年以后,哪会有分别?
一个读书人,一名夜读者,该最懂史努比。
夜读者,其实即夜行者。有朝一日不得不离去,没有GPS可以导航,没有“滴滴”可以下单,没有亲人朋友知己红颜相送,没有“赖”可以再给你继续耍下去,自己要可以玉树临风,潇洒遛达着行路,就如同一抹永恒的风景——无限神秘,且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