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河而居说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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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河而居说玉堂

作者：魏东辉

(一)

济宁富商冷长连，每年都有几个月寓居在南京打点自己的药材生意，不料却在1816年的秋季，因药价暴跌，又兼连日阴雨，药材霉变，使他几乎血本无归。

1816年，在世界气侯史上是很极端的一年。这一年因为受印度尼西亚坦博拉火山爆发的影响，夏天出现罕见低温，火山灰遍布全球，饥馑和寒冷无休无止。

南京城的秋季，同往常一样，阴冷、潮湿，带着帝都衰败后的落寞气象。而对冷长连来讲，更不啻于寒冬一样的凄冷了。家书寄出很久都没有回音了，他基本上连回家的路费都无处寻觅了。

流浪在金陵街头的冷长连想到了同是济宁人的官宦孙玉庭。那时孙玉庭正任两江总督，身居高位。当天夜里，冷长连前往孙府拜谒。对门仆说“老家的亲戚想见见老爷。”孙见过冷之后，见并不相识。冷长连对孙玉庭细说了缘由经过，称之所以来见督抚大人，实因为银两短缺，冀念同乡之谊，请求接济，以缓时需。

孙玉庭听后，默默无语，只说：“你回去吧”。态度并不显得热情。冷长连回望徐徐关闭的孙府大门，只得回到寓所里艰难度日。不日，孙玉庭专程到冷长连的住处去见冷长连。随从的车轿挤得水泄不通。

合上历史这本厚书，我们可以想见，当时的冷长连是何等的受宠若惊。我们不知道孙玉庭到底对冷长连讲了什么，也无从得知他是不是资助了冷长连。但最后的结果正是孙玉庭的这次造访改变了冷长连的命运，南京一带的药商无人不知孙玉庭认识冷长连，甚至是过从甚密。冷的生意自然越做越好。回到济宁的冷长连至死不忘孙玉庭的恩情。

姑苏人戴玉堂的酱菜生意始自1770年左右，后生意逐渐败落。生意逐渐好转的冷长连出资收购了玉堂，为求知恩图报，冷长连将一半股份送与孙玉庭，自此成就了玉堂酱园的三百年基业。

一份陌路相遇的援手之恩，成就了百年佳话，那种提携与感恩的故事，至今仍然让人心存暖意。

冷长连死后，后代多无商贾之资，渐渐将自家的股份和红利挥霍殆尽，玉堂酱园自1873年已是孙氏多家股东参与。1905年冷家退出孙姓独家经营。言称“冷家退出玉堂之时，正是孙家独资之日”。

冷长连

(二)

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孙玉庭的孙子孙毓汶以枢府兼总署大臣，极力主和。战后，又支持朝廷批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谏官们争相弹劾孙毓汶专权，御史举发孙家在济宁开设玉堂酱园之事，称孙氏“争名于朝,争利于民”。以大清律“官不经商”之由，要求惩治。孙家从此把在玉堂的明股改为暗股,每年沿运河北上向慈禧进贡各种酱菜和一种叫做冰雪露的美酒。

1920年孙笠樵接手玉堂总经理，笠樵性格孤傲清高，倦于营商之事。1927年孙氏五子正式分家，号称“五马分肥”，分家后的玉堂资金捉襟见肘。面对乱世，孙笠樵心灰意冷，1929年看破红尘的他出走杭州，在西子湖畔自建了别墅，终日身穿袈裟、吃斋念佛，与往来僧道谈玄论佛。1935年回到济宁老家，当天夜里就撒手人寰。

军阀混战，战乱频仍，孙家在北京的亲属纷纷离开国内,济宁本地的孙家后来也分了家，流散各处。家财半济宁的孙家百年后竟难觅其后人，令人唏嘘感叹。

1947年7月，当解放军围攻济宁时，当时的县长张积庆为了顽抗，借口城防需要，把玉堂酱园东西方向（即城外老运河南岸）3华里商业区放火烧掉，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济宁玉堂酱园沿运河南岸迤逦向西千米的场房全部夷为焦土（储存原料、成品、半成品的西酱园免遭火焚）。玉堂酱园遇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浩劫。

时光荏苒，故事总在延续，南门桥下汩汩流淌着的运河水推波逐浪，层际不穷，它见证着济宁城的繁华与没落，也见证着玉堂酱园的兴衰更替。南门桥上依然灯火通明，瑞元亭老菜馆的游船依然张灯结彩，丝竹悠扬。树木荣枯，人生浮沉。

经营着近300年的孙氏家族曾在济宁拥有大约四万亩土地、城里和乡间300多幢房屋。清朝末年,曾有连续三届状元均出自孙氏家族,而且在这些家族骄子中还产生了军机大臣、封疆大吏、大学士,乃至近代京师大学堂的第一任校长等国家要职。

孙玉庭

(三)

按照唯物主义的史学观点，所有存在的物质、社会和制度，无一例外都将会消亡。唯留下精神和文化代代传承。

记载于《济宁直隶州志》卷二八《隐逸·孙瀛洲列传》曾记述着这样一件故事。一位父亲临终时对儿子耳提面命：“我恐遂不起,念先祖世世为儒,我亦靡国饩十年,时势如斯,且复奈何?”对曰:“儿薄植,故无尺寸柄计,惟有断不改此头面,以不辱吾亲。”

这当中,父亲名叫孙鏊化,儿子名叫孙瀛洲。父亲说完,颔之遂卒,母靳氏亦逝。

很多研究者认为，孙家“家门之盛，北方罕与其匹”来源于“世世为儒,时势如斯”的遗嘱。

在庶族上升通道有限的封建中国,“世世为儒,时势如斯”的遗嘱恰恰是一个普通百姓家庭对于“诗书传家,科举入仕”的文化家庭的向往。

孙氏家族像我国很多家族一样，开始以布衣寒士、耕读于乡，继而科举起家，走向仕途。但对当时年仅弱冠,又同时父丧母亡的孙瀛洲而言,社会环境并没有给他科举入仕的机会,他只能依靠科举为官的姐夫,再自力置产。经过他40多年的努力,孙氏家族终于从布衣成为“中产”。

孙家世代为儒始自孙扩图。之前,其父辈、祖父、曾祖父只是一般的秀才,都没有做官,他是第一个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人，官至知县。

扩图年少时“家本寒素，至是益困”。不得不在京城给人做幕僚，以笔墨之得补贴家用。有一次,孙扩图的一位同窗好友拜访孙府,其父孙文丹设宴款待。谁知杯酒之后,这位好友开始说些市井鄙人的粗话,并且言语轻狂,孙文丹当即不悦,斥责儿子:“我今天才知道你在北京十年都和谁在一起!”第二天,便婉言告知孙扩图的好友要“断交”。

乾隆四十年(1775)孙玉庭进士及第, 孙扩图告诫儿子:在此分路处一定要拿定主意,而后目无旁视,耳无旁听,义无反顾地前行;做官一定要不负君亲,不负师友而自处,此即是所谓的正人和吉人;反之则就必然是邪人和凶人;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如是则得亦无愧,失亦无愧,这就是对子孙的唯一希望。

孙玉庭名字取意“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谨遵父命，为官近五十年, 恪尽职守，颇有声望，历仕乾隆、嘉庆、道光三朝,成为清朝一品大员。以至于嘉庆皇帝未见其人，却对其颇为了解：“汝虽未识朕,汝之官声朕知之已悉”。

孙玉庭的孙子孙毓汶在朝虽然为一品大员，家族中却是庶出(孙瑞珍之妾生)。和红楼梦人物贾环相似，一切都和贾宝玉贾琏等难以相比，但其聪明过人，且自尊心极强。入主军机后欲为其亡母以正规仪式办理丧事。家族长者坚不支持，遂即停丧。当时孙毓汶还兼总理衙门，身处国家权利中心，却不料小小的家族阻挡成了他最头疼的死结。家族势力竟然难倒朝官，孙毓汶始料不及。万般无奈，他上书陈情慈禧。最后由慈禧亲封他母亲为一品夫人。孙毓汶才回籍按体例大势张扬的为其母发了大丧，此后再也没回济宁一步。1899年，孙毓汶老死天津，谥号“文恪”。

玉堂酱园旧照

(四)

关于玉堂的传说很多。比如说无论大人小孩，只要拿一个铜钱，就能到玉堂买两块酱菜，再滴上几滴香油，店员还要送出门外。柜房出现异常短款等经济现象，有一个“坐蜡烛”方法，把有关人员划清范围以后，将其集中一室，围坐圆桌，桌子中间只放一支点燃的牛蜡烛，围坐的人吃、喝、拉、撒全都不要出门，有人监督和服务。有关人员大眼瞪小眼，直到心虚者自动垮台为止。这办法十有八九是奏效的。后来许多商家也学此法。民间传说口语“这回可坐蜡烛了”就来源于此。

还有孙辘轳的笑话，巷闾传说其人没有四肢，应该属于重度残疾。有次他的父亲说他没有出息，他辩解说:“你爹不如我爹，你儿不如我儿”。因为他爹和儿子都是状元。故事里的事真真假假，广为流布。

我曾工作过的某个小镇，有张东村年逾八旬的老人董继连，几代供职于玉堂。某日到镇信访，老人谈到玉堂，如叙家史。我与董老一见如故，谈了一下午的玉堂，由日中直至余晖斜照，全然忘了信访之事。又过几日，董老竟带来一本《玉堂志》，用红绸布精心包裹。展卷品读，油墨馨香。别后数年，人生浮沉，飘泊如萍。董翁身体尚健否?

（题图为据玉堂故事改编的山东梆子《运河老店》剧照）

作者简介：

魏东辉，1976年生，济宁任城人，现供职于政府单位。笔墨怡情，读书养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