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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星海一尘
一部《大宋宫词》,让大家继《清平乐》之后,再度痴醉于那段风雅婉约、温良柔美的北宋时光。
那是个中国文人的黄金年代,士大夫在朝堂上直言进谏,非但不会有杀身之祸,反而容易引起当朝圣上的反思,甚至于刮目相看。
同时,那也是个词曲佳作井喷式爆发的年代,无数迁客骚人纷纷以独特的笔墨,记录下一寸光阴的感叹,一曲人生的挽歌。
在这群文人士大夫中,晏殊可谓卓尔不群。
少时的晏殊,曾经让家人忧心忡忡,因为他到了五岁,都无法自由地跑动跳跃,完全没有邻家孩子活蹦乱跳的机灵劲儿。
直到有一天,他跟随父亲去海边玩耍。和煦的阳光之下,一只飞鸟煽动翅膀,倏忽间便降落在柔软的沙滩上,并留下一处清晰的爪印。
眼见此情此景,晏殊居然挣脱父亲的怀抱,飞快地跑向爪印,并大喊道:“爹爹!快来看,这是字!”
打那以后,左邻右舍都称呼他为神童。
到七岁时,晏殊已经能熟练地吟诗作赋,其遣词造句的功力,天马行空的想象,纵然很多成年人也望尘莫及。
随着“神童”之名渐渐传开,江南巡抚张知白对晏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莫看北宋距今一千余年,但类似现在的“少年班”“天才班”在当时已有雏形。晏殊就是通过这种途径,获得了张知白的特殊推荐待遇。
1005年,年仅十四岁的晏殊跟千余名考生一道参加殿试。
在那个“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年代,千千万万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就是金榜题名,出人头地。
能够进入殿试环节的考生,自然都是千挑万选的人中龙凤。
而未及弱冠的晏殊,已经轻而易举地站在全国最高等级的考场上,接受终极挑战的考量。
神童就是神童,提笔挥毫,一蹴而就,行云流水间就破解了让旁人抓耳挠腮的难题。两日之后,晏殊参加复试,本可以轻松通过,但他却选择了另外一条看似艰难的道路。纵观古今风云,年少有为、聪慧过人者不计其数。而在天赋异禀的同时又保持笃实忠厚的品性,这才是可遇不可求的贤者。复试的题目,晏殊原本已经遇到过。如果他装聋作哑,顺水推舟,通过考试简直轻而易举。但是,他却走到皇帝宋真宗面前,异常诚恳地说:“陛下,这道题我曾经做过,请您换个题目考我吧。”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不仅才识过人,而且品性忠厚,将来大可委以重任。考试通过后,宋真宗当即授予晏殊秘书省正字一职。从此,晏殊正式踏入深不见底的宦海。这一切,难道是晏殊揣摩圣意,然后刻意为之,另辟蹊径般塑造一个虚伪形象吗?当然不是,因为从日后晏殊的种种作为来看,他的忠厚良善完全根植在内心深处。入朝为官不久,晏殊就被宋真宗调去陪太子读书。这个太子,便是日后的宋仁宗赵祯。按照年纪,晏殊和宋仁宗相仿,全然不存在代沟;按照才学,另一个名叫蔡伯俙的太子陪读丝毫不亚于晏殊,甚至名气更加响亮。按照常理,一山势必不容二虎。晏殊和蔡伯俙之间,最后只会有一个人得到重用。宋仁宗继位后,大力提拔了晏殊,却对蔡伯俙略微冷淡。对此,心高气傲的蔡伯俙自然不服,于是便跑去找宋仁宗说理:“陛下,论才气禀赋,我哪点比不上晏殊?为何您唯独偏爱他呢?”
每当我任性贪玩的时候,你总是用花言巧语哄我,顺着我的性子来,而晏殊却只是按照规矩,告诉我应该做什么,并且在必要时规劝我。因此,我认为他比你的德行更加纯良,更值得委以重任。
由此可见,无论先皇宋真宗,还是当朝宋仁宗,都因德行而对晏殊尤为器重。宋真宗驾崩后,权臣丁渭成功排挤了宰相寇准,打算绕过太后刘娥和年幼的宋仁宗,实现其大权独揽的抱负。文武百官见状,也是敢怒不敢言。在此紧要时刻,晏殊挺身而出,向刘娥等人献计“垂帘听政”。意思就是说,当大臣上奏汇报时,太后只需要隔着一扇帘子静静倾听,大臣也不必暴露真实身份。如此一来,便可粉碎丁渭独揽朝政的野心。这个智慧与道义并存的策略,让丁渭及其党羽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一筹莫展,晏殊也因此深得刘娥和宋仁宗的青睐。只不过,阳光普照的仕途外围,已经渐渐裹挟着无以名状的黑暗。枢密使在北宋属于最高军事官职,类似于现在美国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太后刘娥之所以极力提拔孙耆,也是缘于曾经的一段往事。很多年前,宋真宗和她正处于你侬我侬的热恋之时,但宋真宗为了避免流言蜚语,就让刘娥在自己属下的官邸寄居了十五年。所以,刘娥自打当上太后,就一直寻找合适的机会来回馈这个大恩人。可当她提出让孙耆担任枢密使一职时,晏殊却极力反对,说孙耆德不配位,无法承担如此重责。这一番折腾,让刘娥对晏殊的良好印象全部化为乌有,他们二人的关系也随即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某一天,一个仆从捂着嘴巴,跌跌撞撞地跑来找刘娥诉苦:“太后,您可要给小的做主啊!”刘娥见他神色痛楚,嘴角流血不止,忙问发生了什么,仆从解释道:“晏大人情急之下,把属下的门牙给打掉了。”1027年,晏殊就迎来人生第一次贬谪。不过距离还不算远,只是到应天府。不久后,晏殊被宋仁宗征召回朝,担任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随后还小有攀升。可谁能想到,晏殊又跟老冤家刘娥“二度结缘”。对此,刘娥专门去询问晏殊,结果晏殊坚决不同意,并拿出周礼中的相关部分来试图说服刘娥。原本刘娥只是想让晏殊点头答应,谁知道晏殊居然动起真格,煞有介事地给刘娥上了一堂课,这就让两人的关系雪上加霜。不知是刘娥临终授意,还是宋仁宗出于清除太后党羽的需要,总之在宋仁宗亲政后,晏殊又被贬到了安徽亳州。谁能想到,晏殊仍然在不久后被宋仁宗召回。而且因为对抗金国有功,晏殊的官职一度达到宰相的级别,可谓是位极人臣。多少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美梦,在他一个人身上得到了完整的汇集。公元1044年,因为给李宸妃撰写墓志铭的事情,晏殊遭到孙甫、蔡襄等人的弹劾。当时刘娥太后尚在,晏殊觉得不方便写出李宸妃是宋仁宗生母的事实,否则会让太后跟宋仁宗关系敏感。于是,他就只写了李宸妃育有一女,并未提及他的儿子宋仁宗。谁能想到,孙甫、蔡襄就逮住这里不放,并且告诉宋仁宗:
陛下,都知道宸妃是您的生身之母,可这晏殊却完全不在墓志铭里写出来,这成何体统?
宋仁宗一听,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这个晏殊,从小朕就把他当哥哥一样看待,宫廷的过往岂有不知?而他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岂有此理。于是,晏殊再一次为自己当年的忠厚笃实付出了代价,在半百的年纪被贬出中央决策圈。以晏殊聪慧绝顶的头脑,想要深谙推杯换盏、左右逢源的官场艺术,绝非难事。只不过,在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他选择了坚守内心的准则。第一次被贬后,晏殊索性在应天府办起了书院,不仅举贤任能,聘请有真才实学的年轻人充当教师,还广泛办学,试图恢复被战乱破坏的文化与秩序。五代十国后,中原大地已经无法承受兵荒马乱的折腾。而且因为战事频繁,社会动荡,礼崩乐坏的可能性也愈发增加。这时候,看似不紧不慢的晏殊,却在无形中奠定了宋朝的文化基础。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等人,都是晏殊的得意门生。彼时的应天府书院,已经和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等齐名,并称“北宋四大书院”。在欧阳修看来,这位恩师对于文化的传承与修复有着重要的功绩,以至于他写道:“自五代以来,天下学废,兴自公始”。这位浮浮沉沉五十年的太平宰相,没有像王安石那样慷慨激昂地为民请命,也没有誓扫匈奴要破楼兰的盖世豪情。小楼香径里,亭台轩榭间,他就这样优哉游哉地度过了一生。“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他伤春悲秋,却落个无病呻吟的名号。“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他细腻多思,却也被人说成胸无大志。西汉初年的曹参,就因为默默延续前任宰相萧何的政策,一度被多少人抨击谩骂。很多时候,不折腾就是一种沉默的进取,以四平八稳的圆融,完成伤口的弥合,种下盛世的因果。“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能写出让王国维拍案叫绝的句子,又岂能是庸庸碌碌,安享太平之人?老头临终前,还劝使臣转告宋仁宗,说自己不过是小病小痒,很快痊愈,不劳皇上亲自探望。绝顶的聪慧,绝俗的词曲,绝望的境遇,绝妙的人生,回首晏殊走过的道路,真是应了那八个字的评价:殊性刚简,奉养清俭。宋朝士人心底那抹恣意飞扬、温润如玉的底色,大抵就埋藏在应天府的书院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