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电影院里没有辣条
每个周五,放学后,从学校出来,他总是穿过悠长的街道,用一贯的轻缓而又凝练的步伐,在路边找一家饭店吃一口饭,而后转过街角,去往那边的电影院。他几乎是循着电影院的味道去的——那里总汇合着一种爆米花的奶油味、可乐的碳酸味与黑暗空间的落拓味。去了那么多次的电影院,闭着眼他都能够找到。
街角的交通很拥堵,因为街道的形状极不规整,在一条路延伸到尽头时候,竟分出三条岔路,像是头发上的三根小辫。车辆都红着脸,发出嘀嘀的警示声,其中还有一辆直行的车和一辆右拐的车砰地一声撞在一起。车辆纷纷扰扰,人流像是散乱的豆子窜在其中。他每次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穿过马路,走到对面后才放下心来。
那是冬季学期,天气寒冷干冽,像一杯冰镇的水。他低着头,踩着自己被灯光拉得很长的若隐若现的影子,双手揣在衣兜,在风中艰难地迈动双腿。下过雪后,路面上总有些湿乎乎的,脚步踩在路上发出黯淡的噌噌的声音。偶尔抬头望望,可以望见天边的远山,在黑色的天幕中显出深蓝的色彩。仿佛镇纸一般压在平面世界的宣纸上。带着光晕的人与车与物,都成为宣纸上经了晕染的图画。
路上排列着各样的饭店,依着适者生存的规律,不断更换着店面。他较为喜欢的是一家炒菜餐厅和一家麻辣烫,因为那里能做出很辣很爽口的菜。在麻辣烫店里,他说要辣的,老板就在其中加入许多的辣椒面,整个砂锅仿佛着了火一般盈满了热烈的辣,看着也觉得轰轰烈烈的。炒菜店里的菜也是辣而有味的,牛肉筋道,菜花脆嫩。佐以大蒜,喝茶要喝浓酽的茶。人有时候并不多,间或有几个人围成一桌喝酒划拳,一时不知天高地厚。
他通常会在电影开演前十五分钟左右到达电影院,电影院里照例有一些预先等着的人,还有人躺在按摩椅上。电影票的取票机、售卖爆米花与可乐的柜台、夸张的电影海报、人们低头刷动的手机屏幕以及站在后面的穿着正装的服务人员都显得多么具有波普风格啊。看来,现代的无聊折磨着你,也折磨着我。他有时候会要一小桶爆米花,虽然他对甜食并不是很喜欢。电影院里为什么没有辣条呢。是啊,为什么电影院里没有辣条呢。
一次他在电影院看了一个连环杀人犯的故事,杀人犯每周都杀一个人,杀人手段多样,手法极其高超,反侦察能力也臻于一流。在一些血腥场面中,周围人都闭上了眼睛,他却睁大了眼,他的眼球被荧幕中不断放大的血晕所填充,血中反射的红光如同一个符咒,一扇通往未知的门,让他恍惚不已。走出电影院,跟着人潮走出来,听着观众对于电影的评价,突然觉得莫名的开心。他甚至用两只脚交替地颠着跳,双臂一前一后地摇晃。小时候他就是这么跳的,在那个只关心糖果与玩乐的年纪,是多么无忧无虑啊。
再从电影院沿着一条河往回走,路上人已经很稀少了,街道被夜的梳子篦过了,显得宁静而又整齐。回到公寓中,更衣,走进浴室,洗浴积攒了一周的污尘。边洗澡边唱着歌。水珠四溅,模糊了浴室里的镜子。水顺着胳膊流到腿上,最后流到脚底。他低头看看水雾下肚子上的赘肉,不禁生了感慨。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的身材是很好的,那时他每天锻炼,出汗无数,但自从工作后他就变得像是饲养的鸭子一样肥了,因此他有一种刘备似的髀肉复生的感慨。他拍拍自己的肚子,肚子发出像鼓一般的咚咚的响声。白而滑的胳膊与腿倒是像藕一样,仿佛从地里生出来的。他想人有四肢是不错的,要是自己多长出几条肢体来就成了怪物。
洗过澡,用吹风机吹干头发,他惬意地躺在床上,关了灯,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将边角掖在身底。他想自己此时此刻多么像一个小宝宝呀。小宝宝就要睡觉了,他对自己说。说着合上眼睛。让睡梦的烙铁在自己的周身运行。一觉睡到翌日中午。说起睡觉,他的睡意之沉重,是十头牛也拉不动的,巨雷也惊不醒,梦很少,将自己睡成一件没有任何意识的衣服。有一次甚至一直睡到第三天,也就是周日中午。他还以为第二天是周日,结果在熟睡中被叫醒去上班。
这就是他半年中每周五的例行公事。他感到日子一天天过去,不同的光影似乎梦一般流转在他身边,让他说不出道理,只觉得光彩斑斓。仿佛周身被一片连接着的金箔辉映。
在影片的选择方面,他往往是无意识的,不看影评,也不避俚俗,但他尽量避免爱情片。除了因为他依然是单身,还来源于一次教训,一次他没头没脑地看了一部甜甜蜜蜜的爱情片,大家都感动得唏嘘不已热泪横流,纷纷靠在男友女友的肩膀上寻求安慰,这时他才发现,除了自己是一个人来的,其他的都是情侣或夫妻,有一对鸳鸯还热烈地接吻,发出啧啧的声音。他说,男欢女爱是多么无聊啊,而且都是假模假式的东西,怎么有人会喜欢看这样的电影。他没等电影结束就早早地出来了。看到熟悉的世界,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从此他就刻意避开爱情片了。像被蝎子蜇过似的,谈起爱情片就变色。从此他总结出单独一个人不能看爱情片的定律。
为了派遣寂寞,他在下一周就去看了恐怖片,这样在自己待着的时候,就会因为对于未知的害怕而稀释了孤寂之情了。屋子里仿佛他还另有别的人,他多么想像聊斋里的书生一样结识一些美丽窈窕的姑娘啊。在冷寂中,即便是一个鬼魂的出现,也足以起到慰藉人心的作用了。
这样,在工作累了,他就可以寄望于周五的电影与睡眠。周一到周五,不过区区五天,咬咬牙就过去了。想及此,他的脸上就会浮现出笑容。再苦再累的工作于他而言也变得可忍耐了,仿佛遥远的地平线的光照亮了他前进的路。保持着这样的信念,他就像钻隧道一样从暗黑的洞壁走出来了。他高举双手,像是越狱成功重获自由的肖申克一般大声呼喊。
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功夫片,一个人和一群仇敌打并占了上风。这燃起了他的功夫梦,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看过少林寺和霍元甲之类的影视,那时就在他心里埋下了功夫的种子。看了影片后,埋藏多年的种子萌芽了。他在一个跆拳道班报了名,虽然他去了几次就不去了。看完电影后回家时候总幻想有人尾随着他,从左面走出两个人,从右后方又走出几个,围住他,他施展拳脚,在一番鏖战后,将几个人都打倒在地,甚至将一个人踢到了天上,并跳在那个人身上,像驾着魔毯一般,张大嘴啊地吼了一声,仿佛一头雄狮。而后用手揩一下鼻子,穿上刚才因为动作激烈身体发热而脱下的外衣,扬长而去。沉迷于想象的他在路上时而踢腿,时而打拳,他就要屹立于武林之颠了。他差点没撞到一辆自行车上。自行车主道,喝醉了吧。这时他想要大喝一场,人生至多也不过醉笑三万六千场。于是他走进一家酒吧,对老板说,来一听啤酒。他喝得脸不红心不跳,喝得风轻云淡。后来想及,酒量大概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半边身体被喝成烂泥后,他用另半边身体回去。走在路上,他感到热气直往上涌,于是他解开衣襟,摇摇摆摆地走路。但他的意志还很清醒,就像午夜的犀牛。这时他想要再次遇到刚才说他喝醉的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告诉他说,我就是喝醉了。
电影情节大多都忘了,大体都有一些波折,像是一唱三叹的咏叹调。那么多的故事,纠缠成为藤蔓样的东西,有的闪着灼然的光,有的已经枯朽至于坏死。都沉淀在他的精神之中。有时候还和梦相交汇,奏出悦耳的乐曲。
来年开春,他交了一个女友,从此就再也没有在周五晚上独自去电影院了。他也终于发现了爱情影片的美妙,两人成双入对走进影院,还唯恐电影里没有爱恋的桥段。这时候两人手像《自从有了你》中的歌词一般“海可枯石可烂天可崩 地可裂我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手牵着手……”走出来时候依然手牵着手手牵着手。并不时地捧起女友的手嗅她的体香,还用小拇指挠她的手心。她这时就会笑着说一句你真讨厌。而那些冒着严寒在风中踽踽独行的画面,被永远地尘封在记忆的档案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