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人

记得曾经有人和我说过,图书馆是世界的入口。条条大路通罗马,从每个图书馆都可以进入世界。

有一段时间,我以一个教师的身份去一个大学研修,好处是不用备课,也不必讲课,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事实上学生时代并未过去多久,许多学生的习惯依然如影随形,仿佛一件可以随时拿起来操作的工具。

每天,我走过林荫道,走进大学图书馆,用卡或者脸验证身份,好像古代处斩之前的验明正身一样。历经一个钢管水泥筑就的地铁站似的通道,就来到学校。学校底部有一个拳击会所,常有外国人在那里训练,发出击打肉体的钝声与兴奋的吼叫声,有时候从外面经过,可以瞥见他们灵活而矫健的身影,但映在墙上,影子便如同脱离人操纵的木偶与狡黠的鬼魅一般。我觉得,那些影子比人更加真实,它们身上好像有某种无法抹去的黑暗元素,即便用火也难以烧尽。

学校一共有五层。天台上驾着平衡之木,爬上去,必须掌握平衡才能站好,如果想要走过去,一定要像杂技演员或羚羊一样灵活。过去后是茫茫湖泊,拉铃后会有船驶过来。船上坐着一个蒙着脸的红衣人,没有人看到过他的真面。他用有力的双臂划着船桨,船桨在水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有一天,我走过平衡木,然后摇铃,铃声清脆,回荡在整个湖泊,水面仿佛也因此泛出一层层涟漪。然后乘船过去。

船上已经坐着一些人了。他们的身形各异,有的如同海星一般是五角星的,有的则像章鱼,长了许多手脚,还有的头长在胳膊上。其中有一个美丽的女子,飘散着一头长发,她看到我惊奇的样子,坐到我身边。她撩起长发,对我说,你第一次坐这条船吗。我说是啊,这条船给人的感觉怪怪的。女子甩甩头发,笑着说,是有点怪,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世界本身就是怪的呢,如果放在整个世界来看,这些怪处就显得再正常不过了。我问,你常常坐这条船吗。她说,也不是,偶尔会坐。我叫美菱,菱是菱角的菱,你呢。我叫木月,木头做的月亮。这条船是通往哪里的了。她说,对面是一个还没有被命名的村庄。但风景很美。她望望湖泊,又回头看看我,又转身望向湖泊。我问,你住在哪里。她说,我住在那边。她指着另一边说。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也是一片茫茫。那边忽然移过来一座山似的东西。众人都发出害怕的声音。我问,那是什么。美菱说,是水马。她用极快的速度一连射出三只飞镖,水马哀嚎了一声,在水中翻腾了几下,留下一片血污,改变了方向,向别处游去。我赞许地说,你真是一个侠女。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说,可是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并不会武功。

船靠了岸,我们下了船,船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飞走了。她说,后会有期。我也和她招手道别。这里是另一重境界,天格外的蓝,云朵像是绣在天上一般。不远处是一座村庄,人民淳朴,脸上盈着笑意,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远望是如同奔马一般的绵绵山脉,田地如织锦一般绚烂。耕作的人们见我来了,都停下农活,看着我,争相要款待我。我随一个农人去他的家中。他让妻子做饭。饭香飘过来。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对岸。农人又问,是不是觉得有些熟悉。我说,是啊,不知道为什么,莫非我之前来过这里。妻子端上饭来,两个小孩也跑进来,妻子将两个小碗递给他们,小孩见了我,一人拉住我的一只手。妻子说,叫叔叔。两个孩子都叫我叔叔好,我说你们好。妻子将饭菜端上来,农人给我盛了很满一碗,我说谢谢。很可口的饭菜,但我不知道这些饭菜到底是什么。吃过饭后,农人带我去外面四处走了走,我们经过打麦场、磨盘、日晷,路上一些狗机灵地摇晃着尾巴,像是跳舞一样跑动着。农人用略带方言的普通话笑着说,你在这里会很开心的。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确实感觉到莫名的开心,觉得整个身心都放松了,好像放松拧紧的螺丝。我们一直走了很远,还爬上一座并不高峻的山。他说,这里的风也很好,你张开嘴。我张开,尝到风中有一股甜甜的味道。他得意地笑了。我忽然想起了美菱,便向他询问美菱的事。美菱,她大概不住在这里,我好像听说过她的事,但也许是别人的事,嫁接到她的身上,你知道,这也是常有的事。在山脚下,一条溪流淙淙流过。农人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她也会顺着河流漂过来吧。我惊叹了一声,啊。想象着她的长发在河流中飘散开来的景象。他说,没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从河流强经过,在你的一生当中。接着他说,美菱居住在距离这里相当远的地方,听人说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出来了,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呢。我说我在船上遇到过她。船上,他问,你来这里的船吗,真奇怪。江湖上已经很久没有她的传说了,听说她就是乘着这条船去往图书馆那边,刺杀了一个图书馆管理员,之后就隐姓埋名,不知去向,所以现在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图书馆悬赏很多钱抓她呢。我问,因为什么呢。农人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子,迈开一条腿,抡起胳膊,朝远处扔去。他说,谁知道呢,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实在是太多了。我又问,那条船上的乘客为什么那么奇怪。农人说,奇怪是世界的基本维度之一,就像酸甜苦咸是构筑味道的四种维度一样,如果你觉得奇怪,只能说你的生活过于平淡了。

我们又往回走,这时我发现我们几乎绕了村庄一周。村庄似乎睡着了,安详宁静,似乎发出整体的鼾声。有不多的人坐在贴着褪色对联的大门前的石头上,阳光下,浑身暖洋洋的,人们的影子也仿佛睡着了。影子一旦睡着就会四处游走。有时候一个人的影子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的影子,当他突然醒来时候,就会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影子了,而另一个人就忽然拥有了两个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女人和我并排走在一起,像两个顺水漂流的竹排。我们好像走在草原上。风吹过来,草棵此起彼伏地晃动。地上盈满了绿色的波浪。我不记得我见过她,但她的面孔却没有让我感到很陌生。不仅她,我也忘记了许多发生在这里的事,时空仿佛突然中断了,就像信号中断一样。比如,我现在为什么和她走在一起,似乎只是偶然走在一起,而没有前因后果。我想问一问她,但她也懒懒的,似乎没有什么心绪,我又走了一会,终于问,你从哪里来。她好像刚从梦中醒过来一样,吃了一惊似地说,我从哪里来呢。哦,我从那边来。她回头指了指方向。我还是有些不大明白。我忽然想起了美菱。我问,你是美菱吗。她眉头微蹙,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说,我和你见过,你忘了吗。她摇摇头说,我不记得和你见过。我提醒她说,那么你记得那条来这里的船吗。她说,她的一生坐过很多次船,不知道说的是哪一次。我说,那么,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木月。她说,她好像记得有一个叫做木月的人,因为那人和她说过,他是木头做的月亮。我说,那个人就是我。她摇摇头,说,那个人不是你。那是谁,我问她。她低下头不再说话。我问,你刺杀过一个图书管理员吗。她猛地抬起头,说,你听谁说的,这纯属污蔑。就因为我像蒲公英一样漂浮,就因为我游走江湖,所以你就听信一些谣言。我连忙摆手说不是。她说,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愿意和你讲一讲关于我的一些事情。我说愿意听。于是她开始了自己的讲述。她的声音娓娓动听:

“我出生在一个小村庄,这个村庄像针尖一样小。不过现在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几乎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吗。在村庄里,我和风一起奔,和蜜蜂说话,在雨中跳舞。有一天来了一个黑衣服的女人,她说要带我去很远的地方流浪,我的父母不同意。女人就在我们家住了下来。她不吃饭也不喝水,一直躺在一张破旧的床上,静静地看着我们,夜里也睁着眼睛,看得人心中慌乱。父母用扫帚像清扫灰尘一样赶她走,她不走;用车将她送出去,她又走回来;用严厉的话语责难她,她也充耳不闻。父亲和母亲准备将家搬到另一个村庄。就在动身的前夜,黑衣女人和我都不见了。她带着我一路向南走,我们的影子则一直向北,好像再不愿和我们一起走一样。我问,你要带我去哪里。她说你不必问。我们走了很多天,走到一个市镇,她说,我有些累了,我们在这里歇一歇吧。于是她租了一间房,对我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邻居都很友善,他们会问我几岁了之类的问题,但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们,因为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他们问你的爸爸呢,为什么总是看不到你的爸爸。我回去问黑衣女人。黑衣女人说,你以后就说,你的爸爸在月球上。

我忘了说,在我们行走的路上,黑衣女人就开始教我功夫,她教给我的东西挺多的,有轻功、玉女心经、越女剑、九阴真经什么的。可惜我学一样忘一样,最后一样也没学会。黑衣女人说,我真后悔带你出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以后怎么在江湖上立足,你以后千万不要说我是你师傅。看我实在学不会武功,伤心之余,她乘着船,来到图书馆,求图书馆管理员收留我。后来我才知道,她教我功夫是为了让我为她杀一个人。”

是图书管理员吗。我问,她摇摇头说不是,和图书管理员没有多大关系。

“是黑衣女人的初恋情人,但他现在抛弃了她,从此她不再能爱上任何人,她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挺可怜的是不是,也许她还爱着自己的初恋,但在现在,爱得愈深,恨得也愈切。她想要杀了他,但她怎么也不能狠下心来,于是她找到了我,想要通过我杀了他。可惜我什么都学不会。这倒也好,起码我不用杀人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图书馆,图书馆富丽堂皇,天花板上挂满了枝形吊灯,地上铺着花纹细密的地毯,柱子上蟠龙卧凤,墙角鲜花烂漫,墙上张贴着大幅字画,墙边还放着一些青花瓷。大厅中央放着一个大鼎。管理人员殷勤地指引着来到这里的人们。一个弯着腰,左手贴在肚子上,右手展开,脸上堆着笑容,用亲切的语气对我们说,您好,两位吗,都来齐了是吗,这边请。黑衣女子拉着我走进一个又一个门。她走到一个办公室前,用修长的指甲扣了扣门,一边扣门一边用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门开了,一个人问我们找谁。她说找图书馆管理员。那人说我就是,找我有什么事吗。黑衣女人请求他收留我。他说可是他不需要一个童工。女人说,她只是看着小,其实已经很大了,你看她多有劲。说着将一个快要朽烂的核桃递给我,我用力将核桃捏碎。管理员说,可以试用一段时间,不过最好另寻一份职业。

于是我留下来在图书馆工作,黑衣女人就此走了。我在图书馆搬运书本,像搬动砖块,按照编码整理书籍,不同类别的书有不同的气味。有时候随便拿起一本就看,那些故事都很有意思,有些却很不容易懂。年复一年,我渐渐长大,就像树苗长成大树。管理员说谢谢你的帮助,不过你可以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展翅翱翔了。他给我推荐了另一个地方,一家出版社。我不大想去,但还是去了。在一个休息日,我回了一次村庄,村庄被拆迁了,我循着一个人的指引到了安置大家的新地方。父母都在家中,他们都显出了龙钟老态,而且几乎认不出我了。我说我是美菱。他们仔细端详着我,试图在我身上寻找着岁月河流淌过的痕迹。他们摊开我的手掌,梳理我的头发,观察我的表情,抚摸我的脚趾,终于抱住我,哭着说,你终于回来了,美菱。

可我不大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也许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离开那里,继续去出版社工作。曾经在图书馆读过的书给了我很大帮助,去出版社的我就像鱼游进了海洋。偶尔回家。一次回去,小时候和我关系最密切的表哥气息奄奄地躺在病床上,他的呼吸中有一股死亡的味道,他干瘪的身体后面竟有泰山一般浓重的阴影。我走近他,他示意我再靠近一些,也许他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我的错觉。凭着这样的感觉,我走近他,他好像正在费力地说什么话,我将耳朵凑近他的嘴,听到他说,你的命运就是流浪。然后是嘿嘿嘿的笑声。我感到耳边发凉,好像耳朵变成了背阴的山峰,上面飘满了雪花。后来我想,那时他一定是用另一世界的眼光照亮了这一世界的一些不能轻易洞察的事,就像看到海市蜃楼一般,他预知了我的命运。不久他就死了。他死的同一天,我就从出版社辞了职。然后我四处漂泊,脚印踏遍了每一片土地。但你知道吗,虽然我走到很远的地方,远在天边的地方,但竟然一直没有走出图书馆,一步也没有。

其实也没什么,感觉人生就是一种拼接,像是七巧板一样,或者不同植物的嫁接。就是这样。但我总想从中寻找意义,最后什么也没有找到。而我的光阴白白流逝。”

我说,你的经历很丰富。看样子你吃了不少苦,但也收获了不少欢乐。你的人生是一本有白字但总体不错的书。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像你一样精彩的人生。她说,谢谢你。

我们又走了很久,静静地,像落叶无声。我看出来,她正在不断地回味着我的夸奖,将这些夸奖的话用不同的语调说出来,内心很愉悦,但努力表现得谦抑。

远远地,我听到了水流澎湃的声音。她说,又到了分别的时候,再见。我也说,再见。我向前走了几步,等回头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我上了船。船夫依然是那个充满了神秘气息的蒙面红衣男子。不一会儿,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农人。他正坐在一张凳子上和人们玩纸牌。我又问农人美菱的事,他说美菱就喜欢编故事,就像编自己的辫子一样,或者编麻花一样,你不能相信她的话,就像不能相信一个疯子一样,你愿意相信一个疯子吗。我有些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了,我说,你要去哪里。他说,我想去图书馆借一本书,我有一张借阅卡,但从来没用过,我不知道怎么用,你知道吗,如果你知道的话,我想你会不介意帮一帮我。我说我当然不介意,你想借什么书,他说想借一本揭示世界本源的书,他想看一看世界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又将以什么方式走向毁灭。我说这样的书其实是一种狂妄的书,世界的起源和未来都是难以预料的,所有的论断都只是揣测而已,并没有实在的根据,就像在狂风中堆积土丘。他说没关系,世界本身就是不确定的,我们现在的生活不也是被不确定的风暴裹挟,来回飘荡。你以为我们生活在确凿中吗。

走上平衡木,农人用笨拙的身体歪歪扭扭地走着,他说这对于我太困难了。他又说,我不想过去了。我劝他说你走了这么远,马上就要到了。他抓住我的手,差点将我也拽下去。有一回他身子倾斜,滑了下去,我用手抓住他,他在我的手中飘荡着,我几乎用尽气力才将他甩到上面。

农人在图书馆找了一遍,没有发现符合他要求的书,或者找到了类似的书但上面语焉不详,抑或他发现自己其实更喜欢别样的书。他最后拿了一本文字的起源与流变的书。他郑重地将书交给我,让我帮他借。我将书放在借阅机上,将他的卡放上去。问他密码,他说了两个,都错了。他想了想,又说了一个,我输进去,这次通过了验证。他借了这本书,先是大致翻了一回,觉得没有太大问题。他闻了闻味道,说还有一种清香。过了一会,他又高兴地说,他终于通过借书和图书馆有了联系,也和世界有了联系。他说,我先不回去了,要在这里住两天,我说你订了旅店吗。他说,不用订,走到一个书架前,找到一本书,翻到绘着房子的一页,忽然跳了进去,就像青蛙跳进古池一般,扑通一声响。再看房子里,似乎多了一个人,再看就没有了,大概走进里面去了,书页上还残留着一些尘土,我用手掸去。

我看了一会书,但心里颇不平静,于是也跳进书中去。开始时候,我跃进一个螺旋形的漩涡,好像滑梯一样。书中的世界和现实世界相仿佛,但似乎更加精致,有琼楼玉宇,也有重峦叠嶂,还有许多可爱的人与动物。我摸一个鸭子毛绒绒的项背,鸭子嘎嘎叫着跑了。我问几个踢毽子的小孩,有没有看到一个农人。小孩都说没看到。一个小孩边踢边问,找农人做什么。我说他不是这书里的,我来找他回去。一个小孩说,他大概变成了一个农字,你在这本书里找一找农字,如果有哪个农字和其他不大一样,那就是他了。我说谢谢你。当我读到三十五页的时候,看到一个农字,但和周围的字看不出区别,我继续往后读。但我被书中的情节吸引了,忘了留意农字,等我忽然想起的时候,我已经快要读完了。而天也快黑了,我只得投宿到一户人家里。主人很殷勤地款待我。半夜狗叫声织成一张巨网,将我的心完全地捕获了。

翌日,鸡叫了三遍后我醒来。告别主人,我在外面走了一回,忽然看到了美菱,她款款地朝我走来,腰肢如同杨柳。我问,你也进入书中了。她说,是啊,我也来了。她带我走到一座宫殿,走进一间房子,里面散发出温暖馥郁的香气。她说,你想必知道吧,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说,知道的。我们躺在紫纱床上,她的身体如同一块暖玉,散出似有若无的烟气。我像是一把打开门的钥匙,或者撞击城门的攻城木。她绽出美丽的花朵。一阵巨浪袭来,我们被裹挟在其中,漂流向无尽的远方。

我们走出宫殿。这时我们迷失了方向。她拿出一个指南针,我们一起循着指南针往前走。一直走到这本书的最后一页,我看到故事的结局。不知不觉就走出来。图书馆放起了闭馆音乐,我们沿着楼梯,顺着人群,手拉着手,一起走出图书馆。外面已经入夜了,我们走上天桥,从天桥上往下看,迎着我们驶来的车亮着银白璀璨的灯光,逆我们而去的车灯闪着红色的光亮。人群来来往往,像一尾尾鱼,被天桥的鱼竿钓上来,又甩下去。有人推着自行车摩托车往上或往下走。走了一会,我问,咱们要去哪里。她说,是啊,我们要去哪里呢。我们感到一阵陶笛一般的孤独,只好坐在天桥底部的基石上,背对背拥抱着。我们的手向后伸出,抱着对方。风吹过我们,如同吹着一对麦穗。她将头靠在我身上。人们像水流一般绕过我们。我们成为人群中的礁石。而后我们站起身,此时忧伤萦绕心头。她说,再见。我说,后会有期。

我沿着街道走,在拐角处遇到农人。他的手里夹着那本借来的书。我问,你要去哪里。他说,我要回去了。我在这里觉得不大自在。可是我发现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准备问问你,可是你也不在了。听人说你去了那边,于是我走了很远来找你。我说,回去的路有很多条,你可以任意选择一条。农人说能回去的路就可以。我们向学校走去。不知道怎么走的,我们来到一条陌生的街道,虽然我在学校里住了好几年,但没有走过这条路。两边的墙体上有一些破洞,好像战争时的弹孔一般。不远处还围着蓝色的铁皮护栏,里面有一些工人与机器,几个工人聊着天,一个嘴里叼着烟,一个两根手指之间夹着烟,正要举起来,手上的每个手指都包含着向上举起的力量与趋势。我们走了很久,但好像一直在外围打转,没能找到图书馆。他说,图书馆距离这里太远了。我说,今天运气不大好,之前总是可以找到的,在快要绝望的时候。可现在绝望连着绝望,就像夏天弥望的荷塘一样。就这样,我们围着学校绕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圈,有时只绕了一半就放弃了,有时走了一段就发现刚才走过。在我们绕圈的时候,有许多行人、车辆成为我们的路障。他忽然说,我怀疑学校里从来没有图书馆,或者说,图书馆并不在学校之中。我说,这可能因为图书馆是无穷无尽的。

在绕下一个圈时候,我们停下来,我说,试一试横穿过去吧,我们走过一条连接两栋楼的道路,就在不远处,我们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图书馆的字样,这正是我们一直以来渴求的地方。但当我们走过去,才发现它还在更远的地方,就像望山跑死马一样,我们想,它就像山一样虽然可以被看到,但很难走近。比如现在,我们距离图书馆还有成百上千个街区,我们走过数不清的十字路口,但都没有更近一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更远了。农人有些气馁,他说,我回不去了。我说,你可以回去,只要你有信心。

我想起以前找不到路的时候,就会站在街角,观察人们行走的足迹与手足摆动的幅度,从中看出一些行走的规律,顺应这些规律,我就会走得更轻松一些,走得更轻松就更容易找到回家的路。于是我们停在街角,买了两瓶水,一边喝水一边看着众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当我回头时候,农人不见了。我看到自己的水瓶上写着一张纸条:

也许两个人一起就注定难以找到路,为了不拖累你,我就先走了。放心,我会找到图书馆的,我已经领悟了一些诀窍,虽然还有待验证,但毕竟我在朝真相靠近。相信你会祝福我的。

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喝完了水后,我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但很难入睡。我也许需要喝一些酒。我打开床底的一瓶啤酒,拉开窗帘,和月亮干杯,喝了酒的月亮咧着嘴笑。喝了一大半就睡着了。

我知道,自己是在梦的巷道中穿行,此时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美菱会出现。果然,没走几步,美菱就撑着伞出现了,这时我才发现下雨了,雨点料峭地滴下来,沿着伞面,她脸含笑意,像是带着露水的玫瑰,她穿着蓝布绸裙。我说,你是被人喜爱的。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像看着雨中的一把火。她对我说,你是谁。我说我是木月,我们见过的。她摇摇头说,不记得了。过了一会她又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我的记忆忽然被她的话唤醒,我想起来,我确实有过一个这样的邻居。她是非常清纯的女孩,我们一起看连环画,一起去森林漫步,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有一段时间她回老家了,回来后我们互相感到一阵奇异的陌生,她叫我出来玩,站在我家门口,正静静地等着我。她说,时光过得太快了。如果我们在街上相遇,一定不会认出对方。我说,也许我们只能在梦中相认,在现实中又忘记。醒来后,我的意识显得异常混沌,不同的梦境与无梦的空白相互交叠,像岩层一样深邃。只有不多几缕光亮从底部透上来。我想到梦中的雨,使得梦境也湿漉漉的,再看桌子上,原来是啤酒瓶倒了,余下的啤酒顺着桌子往下滴沥,仿佛时间都融化了。

直到我在现实中遇到她,我才想起些微梦中的场景。她对我说,你好,我能和你说一件事吗。我说你说吧。她说,我叫美菱,有两个人同时追求我,在我生日时候,巧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送了我同一个色系的同一种口红。可我选择了各方面条件相对来说都不很好的那个,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这对我来说就像脑筋急转弯一样容易,因为你爱你不爱的人。她说,你说得对,当我遇到两个人时候,我总是喜欢不是更好的那个人。我想我总是这么富有同情心与慈悲心。我说,不是,只是因为你喜欢犯错但不愿意承认罢了。我问,你喜欢的人是谁。她岔开话题,对我说,我渐渐感到自己蛰伏在体内的功力开始复苏了,我竟然逐渐领会了之前没有学会的功夫的要义。她又说,所有功夫都是同一种功夫。我赞许地说,这次你的师傅黑衣女人可以欣慰了。她说,前几天她找到了我,逼我和她动手,之后她说,你的功力虽然一般,但足以对付他了。接着对我说她的仇人是一个一向穿着红衣服的人,当时我就猜到那是谁了,你也知道了吧。可是我不能答应她,因为我喜欢的人就是他。黑衣人在我面前大笑不止,她笑得咳嗽起来,还鼓着掌。然后就是痛哭,又是一阵大笑,而后手舞足蹈地跑开了。我想,她大概就是在那一刻疯掉的。红衣人,我惊异地问,那么你见到他的脸了吗。她笑着说,当然见到了,他的脸上布满了红痘。但就在他扯下面纱的那一刻,我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俘获了我,我只感到空气中冒出无数粉红的泡沫。

一天,将近晚上,一个女子带着一些资料去见前男友,前男友就隐居在那个村庄。但不大知道路,让我带路。而我刚和同伴从那里回来,并和同伴说再也不想去了。女子露出惋惜的神色,我咬牙说那就再去吧。进了图书馆,我看到一本早就想看但一直没有机会看的书,就坐在图书馆忘我地看书,这本书很让人入迷,周围的人也安静地看书。忽然抬头,发现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我急忙追上去,到学校,看到几个外国人正从通道出来,还有几个因为值日晚归的学生在学校逡巡,像是伦勃朗的《夜巡》。我一边走一边呼喊她,但一直没找到。我爬上平衡木,走过去,拉铃,呼唤船开过来。前面是茫茫的湖泊。

这时从后面传来了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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