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仁
那时候我们住在国家的北部边陲，一个叫做额仁的地方。这里地方并不大，有一片茂密的森林，气候偏寒。居民不多不少，居然市镇街衢。分布着集市、幼儿园、杂货铺、医院、警局之类。不需走很远就可以看见国门。国门凛凛地站在那里，仿佛连一丝风也吹不过去。
这里有许多蒙古人。穿着蒙古袍的蒙古人常常醉醺醺地坐在三轮车上，他们华丽多彩的衣服与饰物与佶屈聱牙的语言使他们显得神秘莫测。在日后一次乘载公交时候，当我看到一个穿着卡其色靴子戴着串珠穿蒙古袍的蒙古汉子走上来时候，当即唤起了久远的回忆。
森林与蒙古人一样，甚至更甚，散发着悠远而神秘，苍茫而孤独的气息。这样的气息深深吸引着人们。但与此同时，也拒斥着人们。一些古怪到连生物学家都不曾见过的怪兽时常出没在森林附近。它们在夜半发出如怨如慕的凄楚叫声。在我一次四点钟起夜时候，我听到可怕的怪叫声，仿佛削笔刀一般削着我的耳朵。我钻进被窝，瑟瑟发抖。叫声越来越大，我看到窗外浮现出庞然大物的影子。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跳舞。我想要大声喊叫，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的喉管像被冻住了。我成了一个聋哑人。
怪兽扪着窗框，窗子哗啦啦地振动，它很快就要进来了。我挣扎着想要挪动自己的手脚，却像是被缚住一般动弹不得。我绝望地躺在床上，一切都来不及了。怪兽破窗而入。它四处嗅了嗅，而后向我走过来，我屏住呼吸，一丝一毫也不敢动，在黑暗中，我只看到它料峭的毛发。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怪兽扭过头冲了出去。
翌日我向父母说了这件事，他们看了窗户，指给我看说是完好的。父亲说，这是你的梦。和你的其他梦一样，都是不真实的。于是我也有些分不清了，或者说不想分清了。
朋友们不知道为什么萌生了去森林里探险的想法，还找到一个老人做向导。他们拉上我，我犹豫着不肯去。父亲鼓励我，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母亲将我托付给老人，说，你要多照顾我们家孩子啊，他的胆子小，不要让他跟丢了。这让我很没面子，因为小美就在旁边。
这是一个早晨。我们一行人走进森林，树木开始时疏疏落落，后来越来越密。泥土松软，踩上去像是地毯一样舒服。还带着滃滃的湿气，林子里有种敝帚自珍似的黄叶衰朽的味道。漏过树叶间隙的光线疏慵地像是喷壶一般洒下来。老人走在前面，向大家介绍这里的草木与虫豸。这是天眼花，现在它在沉睡，等它醒来，它就会睁开天眼，花朵就会变得明亮。不知道为什么，老人的讲述中带着苍凉的味道。我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森林里充满了不测，我想。我前后看着，忽然一双手抓住我，是老人，他说不要乱跑。
走着走着，树林里起了一阵风，一只巨大的多节虫拦住了去路。它的身体像是由红白两色圆珠交替串在一起。每颗珠子都大如灯笼，下面接着两条细长的腿。它的两只触角弯曲有致地伸在前面，嘴呈锯齿状，嘴角流着绿色的涎水。眼睛红红的，像是两枚红宝石。它蛮横地向我们爬过来，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壮似的，它还向前跳了一步。在距离我们三米的地方停下来。小美吓得大叫一声。老人的腿颤了一下，他说，不要怕。阿明跑到后面，折了两根树枝，递给老人一根。老人向多节虫挥舞着树枝，树枝晃出银色的划痕。虫子随树枝晃着头，仿佛跳一支舞。阿明也加入了战斗，他从侧面鞭笞虫子，被虫子灵活地躲开，但有一鞭抽在它的尾部，那光滑鲜亮的圆形甲壳往里陷了一寸，又反弹回去。虫子恼羞成怒，向人群扑过来。人们都跑散，后面的小美不及躲闪，这时我飞速跑过去，一把推开小美，和她一起抱着滚到一边。虫子勾住我的一只鞋，老人一鞭子抽中它的嘴，它放开我的鞋，又朝老人爬过去。老人将树枝甩得哗哗作响密不透风，虫子见奈何不了他，又朝我们爬过来。我站起来，和小美一起折了坚硬的树枝，虫子跳起来，跳得如同跳高运动员一般，跳出了彩虹的弧度，我可以看到它扁平交错的腹部，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我只能用双手抱头，手里的树枝朝上。咔嚓一声，虫子悬在我的树枝上，流出一股乌黑的带着腥味的汁液。原来在它跃下时，它的头正被树枝穿过。这时我举着树枝就像举着一根旄旗。
大家都如释重负。小美拍手称我为英雄。绝处逢生的我故作轻松地说，真是小事一桩。老人说，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大的虫子。我们继续向前走，这时我开始和小美添油加醋地说那个似梦非梦的故事，怪兽当时要舔我的脸，我一脚踩中它的鼻子，它的鼻子就塌了，它张口咬我，我用皮筋套住它的牙，把它的牙崩断了……小美露出赞许的眼光。
一只巨大的仿佛包在白囊里的白壁虎出现在我们面前。它转动着懵懂无知的眼睛，向我们投来问询似的一瞥。我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竟然纵身一跃跃到壁虎身上。壁虎似乎有些不悦，但它又找不到不悦的原因，它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它茫然无措地爬来爬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我哈哈大笑，壁虎这才发现了苦恼的原因，为了摆脱我，它张开四爪飞快地爬动，直到撞到一棵树上。我飞了出去，老人像是接住篮球一般接住我。看得出来，他年轻时候一定是一个很好的篮球运动员。老人摸摸我的头，将我放下来。壁虎头上隆起一个包，它爬上树，在树与树上面飞快地跳跃，没过一会就不见了。
天空的眼（太阳）睁得越来越大。叶片泛着绿色的光。绿得令人发指。老人手搭凉棚望望前面，说，前面没有路了。阿明指着前面说，那不是路吗。老人摇摇头，说道，那是路的镜像。许靖不信，走过去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形影，越来越大，他继续走，走着走着就撞到了镜子，嗵的一声。
树林里为什么会有镜子，人们问。老人摸出鼻烟壶，凑在鼻子上，贪婪地吸了几口。他坐在地上，我们围着他坐成一圈。他缓缓地说，从前，这里有一个国王，受万民的敬仰。一次他带领随从狩猎，他一箭射中一只梅花鹿。带箭的鹿穿过这片森林就不见了。国王下令找了数天数夜都没有找到。这引起了它的深思。使他认识到注定有些事是无从找到的。此外，他也想起了自己一月前死去的最爱的女人。她和这鹿到底去了哪里呢，天堂，还是地狱，或是完全的消亡。于是他又想起永恒。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永恒呢。他不饮不食，苦苦思索了三天三夜。在第四天侍卫说有人来找他。他对侍卫说，我不是吩咐过你不准任何人打扰我吗。那人说他知道您在想什么。让他进来。那人走进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永恒的只有镜子。国王说，你知道我的秘密。那人点点头。既然你知道我的秘密，那么你不知道我不喜欢知道我秘密的人的秘密吗。国王喝令手下将那人拖出去斩了。接着国王下令修筑一道镜子的万里长城。这时他已经变老了，他的性情越来越乖张残暴，发动全国的人服苦役修建这镜子。直到后来被推翻。
阿明问国王为什么杀了那个人。老人说因为他感到恐惧。
几抹云飘过，森林里暗了下来。老人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领着我们往回走。
回去时候就像电影的回放。树木，树木，花草，菌类，花草。但比来时候快很多。很多他们就走到了森林边缘。这时小美说她的玉镯丢了，是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大家正要回去找，一只口中衔着玉镯的喜鹊飞过来，停在众人前面，放下玉镯就飞走了。老人双手合十望空礼拜，说，真是一只善喜鹊。
在那以后的很多天，我一直以为自己还在森林里。
在接连几个孩子失踪之后，我们离开了额吉。有人说是因为怪兽，有人则说是人贩子。传言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人在各处偷孩子。但我更感兴趣的还是怪兽。
我希望再次遇到怪兽。没有什么比怪兽更让我心动。有一天朋友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一起去看怪兽吧。我问，在哪里。在森林里。森林在哪里，是那种有镜子的吗。她说，是的。她带我走进一家影院，我说不是去森林吗。她笑着说是啊，这就是森林影院。那怪兽呢。其实不用她说，我就知道是一部关于怪兽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