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独自一人在森林漫步

都是什么样的新年啊。就像一张张纸牌,十二生肖已经像轮盘一样转了一圈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今年又转到了猪,大猪、小猪、豕、豚、肫、彘、豨、乌金、糟糠氏、黑面郎、长喙参军。一万只猪从天空中飘过。天空中鞭炮显出猪的形状。红猪、金猪、粉猪、蓝猪、斑斓的猪、五颜六色的猪。

X一整天都在发烧,身体像一个火炉一样。蒙着被子睡了一觉像在修仙。

他洗了个热水澡,八块腹肌,其实大概是六块,四舍五入就八块了。洗完澡开始大声咳嗽,一连咳了好几声,好像要把肺咳出来。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春晚开始了。重新起航,重启,x想,就像子弹重新上膛。瞄准。

猪八戒说我要重新投胎。高老庄是刚开不久的ktv。一脚迈进KTV,一脚在外面,就两个世界了。阴阳相隔,一半身体正在变灰。坐在包间里,猪八戒左手搂着高翠兰,右手拿着话筒,唱了一首《猪八戒背媳妇》,又唱了一首《猪之歌》。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觉得高翠兰是高翠兰,有时候觉得高翠兰是孙悟空,就像那种变换角度观看就显出不同形影的光栅立体画。高翠兰今天很美丽,她穿着红色的棉袄,绿色的裤子。不仅美丽,而且温柔,说话声音濡软。

Y回了老家,说起老家其实更多的是关于乡愁的概念,他给x打电话,问x在干什么,x说我在孵鸡蛋。Y说我在打麻将。X说听出来了,麻将来回翻滚的声音。X可以想到y嘴里叼着烟,在烟雾中乜斜着眼,从金黄的麻将城墙上摸起一张牌,不要。一会又用手摸起一张幺鸡,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插在自己的围城里。

Z游荡在外地,他本来要回家,但坐了半路就下了车,现在他在一片森林里游荡,森林里黑魆魆的,前面好像是一个小镇,人不多,烟花疏疏落落的。黑色的树荫像是裙子的黑边,多余的树杈绊住他的脚步。他走得不快不慢,有时候还很矜持。仿佛是一个行吟诗人。他走在森林仿佛走在空中。他能够看到一些生物的眼睛,也许是蛇,也许是蜥蜴,或者幽灵。他听到蘑菇的声音、莓苔的声音、鞭炮的声音、黑云的声音、泉流的声音。湿润的清新的空气川流不息。

脚下软软的,仿佛一层地毯,这是一层由松软的泥土、快要腐朽的落叶织就的地毯。

又走了一回,他给x打了电话,x接起来,喂,你在做什么。Z说,我在路上走。X说,听起来你似乎很快乐。Z说,当你独自一人在森林漫步。你不会真的去了森林了吧。Z说,没有。Z听到x的咳嗽声,你怎么了。我没什么。没什么就好。

他在半路看到一个树洞,他钻进去。树洞里很潮,好像内中有一个巨大的加湿器。树洞边沿有一圈小花。手机响了,是x,他没接。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猪八戒,九齿钉耙,他小时候有一个这样的玩具。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金箍棒和九齿钉耙前面,他选择了九齿钉耙。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老鼠还是什么。

花朵上也仿佛盛开着猪的笑颜。X吃过退烧药就开始吃苹果。苹果总给人一种中庸的感觉。他吃的只是苹果的红与甜,而不是苹果本身。有时候苹果让人感到平易,就像面对某个熟悉的朋友。从苹果的虫洞中,他领悟了宇宙的奥秘。他曾听到苹果里有两个人说话。一个说,耳朵是一面镜子,一个说,从镜子里来的人,就要到镜子里去。他问,谁是镜子里的人。里面没有了声音。他说,我看见你们了。

猪八戒和高翠兰一起跳了一支舞。他们相互用肩膀搂着对方。猪八戒吻了高翠兰一口。忽然,他听到孙悟空的声音,呆子,他四处看了看,并没有。他说,翠兰,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高翠兰不说话。为什么在吻她的时候想着孙悟空,莫非是他真正喜欢的是孙悟空,而自己却并不知晓。她想要一盒烟,还有一瓶酒。猪八戒叫,服务员。服务员走进来,摆开一瓶红酒、两个高脚酒杯,将酒倒进杯中,高翠兰和猪八戒喝了个交杯酒。翠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猪八戒将一支烟凑在翠兰的烟上点着,两只手指夹着,火星明灭的样子很好看。

在树洞中,Z感到一阵无来由的绝望,同时伴随着深刻的快乐,仿佛两者互不相干。柏拉图的洞穴,松明火把,z的眼睛中布满了黑暗,黑暗的边沿似乎有一层光晕,但不能确定界限。树洞很大,他可以躺在里面,仿佛生来就和树长在一起。树中人,木乃伊,也许出去之后世上已千年。

Y的神志有些恍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也不舒服,是困了。他将脚伸得舒展一些。一个说,油炸胳膊呀。一个反复三四次地说,耍耍就不会耍了,耍耍就不会耍了,语调越来越轻,最后将这句话加进自己的动作里,猛地甩出一张牌,似乎起到一种强调的作用。四万,胡了,几个,三个。几人推倒麻将的万里长城,哗哗啦啦。Y让他旁边的人替他玩,自己躺在床上。在他意识到自己就要睡着了的时候,就睡着了。

猪八戒和高翠兰互相偎依着从ktv出来。街上车来车往,霓虹闪烁不停,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长龙一般的街道飞舞着,像长锁扼住世界的喉咙。夜行的人驶过窗台。无数寂寞的行人。一条街上,一双尖利的皮鞋踢着一个空易拉罐,发出空旷好听的声音。烟花断断续续地燃着。白昼是夜晚,夜晚是白昼。猪八戒戴上墨镜,整理了一下西服,说我们走吧。于是和翠兰开上车绝尘而去。

X想起,去年和今年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前年和去年也似乎相差无几。可能有一些不同,但终于湮没在同的洪流之中。不过这大概是第一次过年发高烧,用了反复的手法发高烧,平平仄仄。他看到窗外的灯笼旋转,每一面都写着一个福字,红黄蓝等颜色上下交织闪烁,流苏一般,在玻璃上划出光的痕迹。

他关了电视,找出一本书来看,看了几页发现看过。听人说,全世界的书都是同一本书。不能奢求看到什么更好的书了。是不是也可以说,全世界的人都是同一个人。他想。这个人无处不在,并不局限于个体,而是表现在所有人之中,所有的面目,所有的形态,所有的语言。不同的差距只是那个人的不同维度,像是光的不同谱系,仿佛东西南北流的水。这样的人更接近于一种精神,或者意志。有人将之叫做神,但他认为这样的简称其实太过笼统了。

午夜,烟花爆竹冲天而起。咚咚咚,像用锤子往天空钉钉子,已经被钉进去的星星闪着粼粼的光。花炮为天空穿上了花裙子。红火的炭火熊熊燃烧,被风吹起的红焰像籀文一样在半空飞舞,像铁线蕨一样顽固地痴缠。火焰说尽了一生悲欢,说尽了一世流离。

Y从梦中醒来,他是被小猪的叫声惊醒的,或者奶奶的话。奶奶说,生了小猪娃了。黑色皮毛发出油津津的光亮。Y抱着这头小黑猪拍了一张合照,猪的脸上笑盈盈的,仿佛不大真实的光景。美丽的猪,鲜艳的猪,吉祥的猪,乖巧的猪,小巧玲珑的猪,赛大象的猪。他想到那种大母猪,两排纽扣一样的乳头,摇摆着身体,悠悠地往前走,发出呼呼的叫声。躺下来,一会就会发出鼾声。老家的每户人家每年都要养至少一头猪,骑着猪去旅行,那么他就会得到一个外号,骑猪的少年。到了年关时候,磨刀霍霍向猪羊。放过血的猪被吊起来,身子还在抽搐。

Z的内心充满了宁静与满足,就像身处地底或深海,一条深水鱼,静谧像点滴一点一点滴进体内。他感到的是和万物融为一体的静,不断像涟漪一样由内而外扩展与渲染的静。他是在火车走到莘庄的时候下的车。此前他不知道这里有一片森林,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他只是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在地球的某个城镇里,在太空的一个地球上。走着走着他就想脱掉鞋,他先是脱掉一只,走了一里之后又脱去另一只。当他发现自己身处森林的时候,已经在森林走了很久了。他大口大口地吸气,全身的细胞都放松下来。

大约十二点时分,X、y、z同时看到,一万只猪从空中飞过,鲤鱼跃龙门一般,流星一般,发出嗖嗖的声音,流弹入海,赤猪、橙猪、黄猪、绿猪、蓝猪、金猪,万猪齐奔。磷火、炉火、烟火、电火、地火、天火,万火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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