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消失的地方

天气渐渐晴和了。我的心也回暖了。就像一条农夫怀抱里的蛇。我又开始像蝴蝶一样做春天的梦。梦和我自身一样虚无缥缈,仿佛经过无尽的漂白。

在无数个梦醒时分,我感到遥远如初升朝阳的光线如同蛛丝一般飘在我身上,由此而生出一种陌生的怅惘。到底为什么呢。

在这期间我生了一场大病。我的额头烫得像燃烧的煤炭,可以烧开一壶水,我的眼睛发青,嘴唇发蓝,两颊凹陷,颧骨高突,浑身无力,像一截瘫软的面条。我躺在床上,看着夕阳,就默默地淌眼泪,我感觉自己就像夕阳一样薄近西山了。我细细数着从掌缝中遗漏的光阴,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被囚在时光栏杆中的犯人。我的身体一天天地坏下去,就像朽烂的水果。我开始嗜睡,不断梦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但当我醒来后就再也想不起。

……一连睡了六天六夜,在第七天我睁开眼睛,慢慢活动自己的手指,转动自己的颈项,力气回复到我的身上,我从床上坐起来,走下床,到外面去。在一道水湾中,我看到一只水中的鸭子,由鸭子我想到车,由车而想起了车站,我才想起原来一直是车站困扰着我,我梦到又忘记的就是车站。关于车站的想象如同一道宽阔的阴影,遮蔽了我心中植株的光线,致使我的心里荒芜不堪。也许现在去车站还不晚。我的心里又燃起对于车站的渴慕。

但我想我永远也无法抵达车站。虚无的我,虚无的道路,虚无的车站,从想象到想象,从空到空,空得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像是空空荡荡的河西走廊。

有几天我是在失落中度过的,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像一个假人。或者本来就是假人。

一个人向我走来,他穿着中式藏青长衫,精瘦,像一只狼毫,他走得很斩截,像一把军刀。他留着隶书中的“一”字胡须,头发直直地竖立,双目射出慑人的光。

是鲁迅先生。我一向予以最高敬意的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朝我走来。咯噔咯噔,他一步步地走近我,接着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手很有力,就像鹰爪一样。他说,我们谈一谈吧。我们走进咸亨酒店。他叫来酒保,要了几样菜,绍兴酒。鲁迅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手说不抽,他将烟含到嘴里,说不介意我抽烟吧。我说不介意。点燃火,烟头闪烁着鳞鳞的红光。他很有技巧地吐了一口烟圈,烟圈呈桀骜形状。他咳了一声,说,你从前是错了,改正罢。我垂下头,说我承认自己错了。他又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个葱茏的烟圈,又道,很少有人能去到真正的车站,他们充其量走到了车站的外围。我说确实是这样。他将身子往后仰了仰,翘起二郎腿,右手手指与中指夹着烟,烟气腾腾向上冒着。那么,你很想去车站吗。他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问道。我说,我很想去车站,但我找不到路,有时候我怀疑车站是否真的存在。鲁迅先生,车站真的存在吗。鲁迅说,你提的这个问题很好,证明你认真生活过。虽然言人人殊,但车站确实是存在的。但通往车站的道路只有一条。我问,自古华山一条道?他咳了两声,哈哈笑了,笑的时候胡子极有韵律地抖动着,说,去车站是一场历险。我说,鲁迅先生,你可以给我一些指点吗。菜上来了,鲁迅在烟灰缸里掐灭烟,抄起筷子,说,民以食为天,我们先吃菜。我为他斟上酒,两人边吃边对酌。鲁迅说,菜很好。我说,酒也很好。鲁迅说,天气也很好,有习习的凉风,让人惬意。我说,筷子也很好,用起来得心应手,一点也不感到掣肘。鲁迅与我相视而笑。

用过了饭,我们又坐了一会。鲁迅说,这里偶尔还可以看见孔乙己、魏连殳、范爱农他们,但今天他们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们也来吗,我问,眼睛里露出期待的光。鲁迅说,来,他们也是这里的常客。苦闷,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苦闷。鲁迅先生起身结账,我说我结罢。鲁迅先生摆摆手,交给掌柜几个大洋,说不用找了。掌柜点头哈腰说,您慢走。

你知道吗,其实早在六月份你毕业时候我就想送我去车站了。鲁迅边走边说。我想起六月份从大学毕业时的情景,那时我和很多人决裂了,因此在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人为我送别。临走时候,我和学校里的鲁迅雕像合了影,做出和鲁迅先生一样的表情,眉目坚定地望向远方……我一个人孤凄地立在站台,听远处亦真亦幻的汽笛声。当时天气很热,穿着半袖,满身是汗;回家后下起了雨,被风吹得斜斜飘着。我添上了外衣。我说,那时候我和您合影了。鲁迅说,这我是知道的,就在你走那天。你那天起得很早。

鲁迅在路上拦了两辆黄包车,并排走着。车夫问去哪里,鲁迅说三味书屋。绕过三四个胡同,我们来到一座宅院,由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便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题着三味书屋的匾;匾下是一幅画着一只梅花鹿伏在古树下的图。鲁迅拉着我拜了两拜,拜,兴,拜,兴。第二次行礼时,和蔼的寿镜吾先生走过来,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知道,寿镜吾先生是一个极为博学质朴的人。老先生敲了敲铃,正色说,上课了。外面跑进来几个留着辫子的童子,我们都坐下来。大家摇头晃脑地念课文,悲哉秋之为气廓如灵变惚怳幽暮什么的。老先生露出慈祥的神色。下课了,鲁迅给我看他在黄木桌子上刻的早字,痕迹鲜明,一笔一划,很整齐,方正。他还拿来一大本影写一般的蒙在《荡寇志》和《西游记》等小说绣像上描摹成的“荆川纸”画册。我饶有兴味地翻看了一番,孙悟空的兽皮群尤其具有特色。鲁迅说,好了,我们走罢。于是我们向先生告别。先生扶了扶架在鼻子上的眼镜,和我们挥手作别。

鲁迅先生,我边走边说,我是虚无的吗。鲁迅说,你看太阳落下来,你的身上有影子,你是实在的人,而不是别人想象出来的或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我点点头,可是我经常将梦和现实混淆,我的病可能还没好,在此之前,我经历过一场大病。鲁迅说,病吗,不要紧的,何况你并没有病,你有的只是病的影子。与你相比,外物才是虚幻。你孤身一人穿过了万物的影子,你最后拥有的也还是影子,但你要相信自己的存在是超脱于影子之上的。我说,我知道了,感谢您的教导。鲁迅笑了,胡子微微抖动,说,有一段时间我还被人们称作青年的导师。我说,我去过您的故居,鸽子成群飞动着,还摆出心字形图案。不过故居里还有一间房子,好像是一间厢房里展出皮影,不知道为什么,但感觉和整个故居很有些搭配。鲁迅笑而不答。

那么,我送你去车站吧。我说,谢谢您。他又拦了两辆黄包车,我们坐上去。他将身子靠在座位上。双手搭在座椅旁。车夫的脚一起一落,两只手牢牢地抓着车把,汗从头上、肩膀上流下去,洇湿了单衫,显出遒劲的臂膀与背肌。我希望这一刻永远停驻,让时间定格,将这一刻从生活中剖离出来,像是削下一块苹果切片一样,做成雕像。也许是因为路面的颠簸,鲁迅开始咳嗽,剧烈地咳嗽,我喊车夫,停一停。鲁迅摆手示意不用,但他咳得实在太厉害了,身子都佝偻成一团了。车夫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似地一直向前拉着。我狠狠地踢了车把一脚,车却没有一点晃动,车夫将车攥得很牢。鲁迅终于不咳了,他捂住自己的胸口,好像里面藏着一只兔子而他竭力抓住它。

一条险恶的道路出现了,两边的路似乎都临难退避了。只剩下一条羊肠一般褊窄的桥,两边是深深的沟壑,有亿万丈之深。底下波涛汹涌,怪石横兀。两辆车只得一前一后地走。他们的脚步斜踏在桥上,车身横空摆荡,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我说,我要下来走。车夫置若罔闻。终于过了桥,我的心落了下来。但此时我们又走进了一片火海。车夫你要干吗,我大声地抗议,鲁迅先生紧绷着脸,一言不发。炙人的火焰像蛇一样侵蚀着我们。燃到身上,发出烧烤一般油水分崩的声音,疼痛蔓延开来。我被火焰的烟气呛得直流泪。我紧闭双眼,终于脱离了火海,风吹过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泥土的气味。然后我们来到一片丛林,响起野兽的咆哮声,声音越来越大,车夫似乎受了那喊叫声的蛊惑,头也不回地深入到丛林深处。一只猛虎扑过来,我猛地低头,老虎扑了个空,转过身来。车夫的头上沁出大粒的汗,不停地往下滴着,他们的腿像轮子一般滚动着,老虎没有追上来。

远远地,我看到了一座轩昂的建筑,上面架着两个隶书大字,车站。

鲁迅说,就送你到这里了,保重,还有,你不是虚幻的影子。日后有缘再见。我说,谢谢您。

我有时候感到自己似真似幻,但一直到现在他才让我确定了自己并非虚幻的影子。他走后,我怀里多了一本书,新华词典那么大,却总也翻不完,像是沙之书。因此虽然书不大,但容纳了鲁迅全集。

我朝着鲁迅消失的地方深深望了一眼,就转身朝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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