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高转屏:葫芦瓶祭 / 原刊《延安文学》2020年第6期
作者简介:高转屏,笔名高原绿烟、绿烟,陕西富平人,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理事、王益区作协主席、《王益文苑》杂志主编,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又是梧桐摇曳时》《在有阳光的地方等着我》。
原刊《延安文学》2020年第6期
葫芦瓶祭
文/高转屏
那只葫芦瓶又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声音,好像是幽暗的地洞里飘出的微弱呼救,又像是空寂的山谷里悲凄的诉说,先是若隐若现,渐渐由远而近。随后,一种能钻入毛孔的寒气便弥漫四周,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而愤怒,仿佛是身后的一种最后通牒,稍有妄动,就会被收入囊中,让你恐惧得没有勇气转身。田埂下意识地向前奔逃,但一种如弹药爆破后的冲击波席卷而来,强劲的漩涡裹挟了他,经历一阵无比恐怖而迷乱的下坠后,最终跌落进狂魔乱舞的地狱,而他朝思暮想的春枝,正在群魔挥舞的皮鞭中挣扎惨叫。
田埂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出现这种梦境的,数十年来,他一直被这种噩梦纠缠,好像尾骨意外生出的一只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每次醒来的时候,他都呼喊着春枝的名字,浑身发抖,大汗淋漓,仿佛真的走了一回鬼门关。他知道,一切都因为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葫芦瓶,那个让他鬼迷心窍的神瓶。这么多年来,他越来越清晰地肯定,这一定是神瓶在惩罚他,不但劫持了他的春枝,还带走了他一生的幸福。
田埂一骨碌爬起来,奔向母亲遗留给他的梳妆匣。当年,他就是把那个葫芦瓶藏在这个梳妆匣里的,可后来,它和春枝一起消失了,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他把梳妆匣抱在怀里,仿佛里面装着春枝,也装着葫芦瓶。
四十多年前,当他从田地里发现那个葫芦瓶的时候,他以为,他发现了宝贝,发现了可以改变贫穷命运的机缘,发现了可以娶媳妇的资本,但他万万那没有料到,这个所谓的宝贝,竟然将他的命运主宰得一塌糊涂。
那一年,生产队平整村东南的一块坡地,要在那里栽种蔬菜。土地承包之前,吕家崖村凭借毗邻漆水河的地理优势,一直保持着蔬菜种植的传统。平整土地,增加产量,是生产队常态化劳作,而在吕家崖村东南一带的坡地,这种常态化的劳作,有时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那就是一䦆头挖下去,会挖出一些石片瓦罐来。这些石片有像斧头的,有像铲子的,还有像凿像箭头的。而陶器类,主要以泥质红陶、泥质灰陶、泥质黑陶和夹砂灰陶器居多的盆盆罐罐的残片。这些残盆碎片,在当时的村民们看来,没有任何美感和利用价值,大家已经见惯不怪,有时还因为它给劳作造成羁绊而多嫌。几步之遥的黄堡镇曾是辉煌一时的耀州瓷的烧造中心,那个曾经被誉为“十里窑场”的繁华景象,不知道被那些皱纹纵横的老头老太太渲染了多少回?关于陶瓷的故事,吕家崖村的老老少少听得都有些腻味了。何况,在吕家崖的沟沟坎坎,哪里还不刨出一些瓷盆瓦罐的残片?就是挖出一个完整的瓦罐,拿回去也不怎么受欢迎,媳妇们还嘟嘟囔囔嫌碍眼。黄堡街边的陶瓷厂,各式各样的瓷器生产得热火朝天。镇上逢集,好看的盆盆罐罐挤挤挨挨,老便宜的。那个年代的瓷乡人,谁家还会稀罕从田地里挖出来的那些残次品?但这种状况在旺福挖出一个葫芦彩瓶后有了转机。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温暖地照在田野上,大家三三两两地在裸露的闲田里干活,继续平整那块坡地。住在村东凹里的旺福一䦆头下去,觉得有些异样,就哎呦了一声,蹲在了地上。当时田埂正在他身后挖土,以为旺福用䦆头误伤了自己的脚,赶忙过去查看情况。他三两步奔到旺福跟前的时候,却发现旺福用手正刨土里的一个东西。田埂不以为然,心想这么多年,大伙干活时挖到的残盆碎罐还少吗?哪个不是刨出来又扔了?田埂戏谑旺福谨慎得像脱女人的裤子。
但旺福并没有理会田埂的戏谑,他依然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东西刨出来,从田边抓来一把枯草当刷子,轻轻地刷掉瓶身包裹着的泥土,还从那个掉了漆皮的军用水壶里倒出点水来,把它冲洗了一下,俩人才看到,那是一个泥质红陶的葫芦彩瓶。葫芦的造型很普通,上面的红色凸肚比较平缓,点缀着三个黑色圆点,凸肚上面连接着圆柱形的黑色瓶口,二者合为一体,造型有点像自家的玻璃灯罩。下端的凸肚为瓶身主体,有四个单体图案围绕一周装饰着,看样子颇费了一番匠心。田埂和旺福看了好久,也没看明白那些图案到底是什么。既像人又像鱼,但蹊跷的是有三只眼睛,额头上多了一只,眼睛及面部整体是拟人化的,牙齿为半圆形,最为特别的是弧边三角形的鼻子,很醒目地突出于嘴巴前,显然有点神话色彩。
田埂和旺福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旺福虽然比田埂有文化,但他也不知道该怎样给它盖棺定论。不过旺福那家伙脑瓜灵活,对好奇的事物肯花功夫去了解。他有些故作玄虚地飞了田埂一眼,说应该是个好东西,回头研究研究。那神情好像他真的很有学问去研究这个东西,逼得田埂只有装作很不在乎的样子,说什么破玩意,他才不稀罕呢。
旺福那家伙还真没有食言,带着葫芦瓶到市里找三朋四友,让一个朋友曲里拐弯地引荐了当地的文化馆馆长。那馆长有个哥哥在省博物馆工作,很有些学识,那天恰巧也在场,一看到那个葫芦瓶,两眼放光,大赞旺福有头脑,有文物保护意识,说那是什么仰韶文化的史家类型彩陶,很有历史研究价值。一定要出钱收购,想把它安放在省博物馆。
一直和土地打交道的旺福,第一次听到文物保护的概念,也第一次让文化人把他和文物保护的神圣事业联系在一起,好像自己瞬间也被提升进文化人的队伍,就有些受宠若惊,思想境界瞬间有了飞跃。说反正那是捡来的,也没花钱,乡下人留着也没什么用,既然他觉得是文物,干脆就送给博物馆保存得了。那馆长的哥哥如获至宝,连声道谢,说一定把它安全送达省博物馆。
这件事后来竟然上了报纸,报纸上说那个葫芦瓶是新石器时期仰韶文化的珍品,这样的葫芦瓶当时在全国只发现了三件。因此,将文物主动上交国家的旺福被赞誉为高风亮节,雷锋风范,是文物保护的榜样人物。旺福在村里就成了让人仰视的名人,原先因成分不好,26岁还没找不下对象的旺福一下子成了香饽饽,上门提亲的媒婆络绎不绝。半年后,旺福便闪婚了,这让有对象却无法完婚的田埂嫉妒得要死。
不久,村里就来了几个戴眼镜的人,他们在旺福发现葫芦瓶的地方转来转去,摸摸田坎上的土层,捡捡角落里的陶片,神情严肃得像朝圣,仿佛发现了什么风水宝地。再后来,村里来了一个收古董的,有个村民将多年未用过的一个青瓷酒壶卖给了他,还有一个村民将两年前刨出来的一个有装饰花纹的红泥陶罐卖给了他,竟然卖了30元,那可是一大笔收入啊,引得村里多少人唏嘘感叹。
田埂是在收古董的人走后的一个月发现噩梦中的那只葫芦瓶的,并且就在旺福那个葫芦瓶北边的一块田地里。田埂也和旺福一样,一䦆头挖下去,觉得有硬硬的东西在土里,田埂心中一喜,赶紧蹲下身去用手刨,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对旺福的嘲笑,刨得比那日的旺福还要小心,当那个硬硬的东西完全暴露在眼前时,他简直惊呆了,竟然和旺福发现的那个葫芦瓶一模一样,只不过比那件小了一圈,可以视为它的姊妹篇。
田埂很激动,他也想做旺福那样的名人,昂首挺胸地在村子里穿来穿去。他还美滋滋地想,如果他也像旺福一样出了名,柳家肯定就会把他这个名人女婿当宝贝,肯定就会欢天喜地地让春枝和他完婚。
一想到春枝,田埂心里划过一丝温柔。春枝是田埂的未婚妻,她眉清目秀,说起话来像黄鹂唱歌,不笑不开口,那甜甜的笑靥,简直能把田埂的心给融化了。田埂和春枝虽然是媒妁之言,但俩人也算得上青梅竹马。春枝的大伯柳槐娶了田埂的堂姑母,因为柳家就在吕家崖的邻村,所以小时候田埂经常去姑母家玩耍,自然就认识了小他三岁的柳春枝。田埂每次和表哥表弟们一起玩耍的时候,春枝都要做跟屁虫。无论他们上山下沟,还是爬树淌水,春枝都要跟着去。有时候表哥表弟们嫌女孩子麻烦,不愿让她跟着,但一直缺少姐妹的田埂却格外地包容,他总是替春枝说情,说春枝的安全由他负责。他也从不食言,每次都拉着春枝的小手,不是怕她摔倒,就是怕她被虫子蛰咬。在田埂的眼里,这个黄鹂般的小妹妹不仅需要保护,她还会给他们带来很多乐趣。后来,保护春枝就成了田埂的一种习惯,而春枝呢,对田埂的信任与依赖,也成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在彼此的心里生了根,随着眼神的融合和情感的浇灌,渐渐长成两株芳香四溢的玫瑰,在俩人的心头摇曳呼应。
姑母田穗还是发现了二人心中的玫瑰,温和善良的姑母愿意成人之美,竭力促成这桩婚事,就将这一发现告白于柳田两家。柳家觉得田家有四个光葫芦,负担太重,怕女儿将来受苦,有点犹豫,就征求女儿的意见。没想到平时有些害羞的春枝这次干嘣硬正,一口咬定她一百个愿意,即使柳家父母一再补充田埂才貌平庸的缺陷,春枝的口气依然坚定。那种坚定,似乎告诉父母,她今生只会嫁给田埂,柳家父母也就不再反对。
那一年,田埂22岁,柳枝19岁,两家人高高兴兴地订了婚。两年后,田家提出结婚的请求,不料柳父在山坡上劳作时,因为不慎摔倒,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头部刚好磕在一块石头上,造成严重脑震荡,暂时失去了劳动能力。
春枝是柳家的长女,弟弟妹妹们还在上学,家里顿时拮据起来,所以田家提出完婚的时候,柳家便张口要500元彩礼,以便让柳枝的弟弟妹妹们修完学业。
田母一连生了四个光葫芦,田埂是老三,父母用所有的积蓄换回来两个儿媳妇,到老三田埂的时候,日子也相当的拮据。田家东借西挪,费尽周折,才凑了200元,柳家嫌少,死不松口,婚事就搁置下来了。
因此,当田埂发现这个彩陶葫芦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命运的转折点就要来临了,如果他也上了报纸,成了名人,柳家肯定对这个名人女婿刮目相看,在彩礼数目上肯定会松口,这样,他就会和春枝顺利完婚了。
田埂十分小心地把葫芦瓶揣在怀里,喜形于色地回家报喜。家里人都很高兴,争相观赏。传到田父手里的时候,他高兴得咂巴着嘴,两眼闪闪发光,用打了补丁的袖口把葫芦瓶擦了又擦,仿佛在审视一个祖传的珍宝。大家一一观赏过后,田埂很爱惜地把那个把葫芦瓶放进母亲的梳妆匣里,田父还叮嘱他一定要小心,别弄坏了,说还指望用这给儿子换媳妇呢!田埂心里一喜,觉得知子莫如父啊,父亲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第二天,田埂兴致勃勃地去找旺福,把自己发现葫芦瓶的经过告诉了他,并表示自己也想把葫芦瓶捐给博物馆,也想像他一样上报纸。
旺福正要去医院看望生病的母亲,但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说等他母亲病愈后,就立马给他联系。
过了几天,旺福找到在田里干活的田埂,说他已经联系好了馆长哥哥,三天后去省城见他。田埂很高兴,忙跑回家打开梳妆匣找葫芦瓶,却发现葫芦瓶不翼而飞。
田埂忙问在后院里喂鸡的田母,田母还没顾上答话,身后正清理猪圈的田父抢过话头说,春枝的大伯认识一个收古董的,他已经将葫芦瓶交给他,让他看着给卖了。田父还神色得意地夸口,说春枝大伯让一个很有文化的人看了,那个文化人说,这玩意老值钱了,能卖个大价钱,这样一来,再加上这头猪和这一两年的积攒,应该可以凑够柳家的彩礼了。
田埂吃了一惊,觉得自己的名人计划要泡汤了。虽然他觉得走金钱路线,照样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将春枝娶回家,但他觉得这样不够风光,缺少一种让众人艳羡的光环,特别是少了让春枝对他仰视的资本,他特别渴望自己能在春枝面前显得高大起来。
田埂赶忙去找春枝,向她说明情况,希望她能向大伯要回那个葫芦瓶。但他们还是晚了,柳槐已经将葫芦瓶出手,而且还打着一副无奈的神情,说他卖的时候几乎说破了天,人家只给50元钱,最后看在他舟车劳顿的份上,多给了10元。
春枝很生气,说简直是诈骗,让大伯去找那个古董贩子,将葫芦瓶要回来,柳槐哼哼哈哈地答应了。
田埂事后才知道,柳槐根本就没打算去。一周后,田埂得到了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春枝失踪了。
原来春枝见大伯迟迟不肯将葫芦瓶赎回,多次找他理论。柳槐有些不耐烦,说他去找了古董贩子,却是铁将军把门,她要是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于是春枝要了地址,一个人偷偷找了去,结果一去不复返。
田家和柳家着了急,在柳槐的带领下,找到古董贩子的住处,房东说,那两个人是上个月才来的房客,彼此还不太熟悉。最近几天他们全家去一个亲戚家奔丧,回来后发现那两个房客几天都未露面,也不知去向。
田柳两家四处奔走找寻十来天,也未见踪影,最终报警,但由于线索太少,案件一时毫无进展。
柳家失女,举家悲痛。柳父本来就有病,这个噩耗给他雪上加霜,几个月后撒手人寰。柳母接连失去两个亲人,孤苦无援,借口春枝是为了替田家追回葫芦瓶,哭着向田家要人。
田家因为找寻春枝,花光了积蓄,最终落个鸡飞蛋打,也十分的悲凄。尤其对春枝一往情深的田埂,本指望借葫芦瓶来出名,以便早日迎娶心爱的春枝,不料事与愿违,喜剧变成了悲剧,让他追悔莫及,悲伤得几乎崩溃。也就从那个时候,那个噩梦开始在夜间造访他,折磨他,搞得他寝食难安,痛苦不堪。
在以后的多年里,田埂一直带着这种忏悔的心情,奔波在寻找春枝的路上。为了节省费用,他以窝窝头和咸菜果腹,夏天蜷缩在人家屋檐下,冬天住在车站大厅里,每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他始终坚持一个信念,一定要找到春枝,娶她为妻,用体贴和温情补偿他给她造成的伤害。
这样的日子坚持了近十年,两个哥哥忍无可忍,分出去单过。不久,田母也忧虑过度,一病不起,家里少了打理家务的女人。田父和小儿子田畔下地回到家,总是冰锅冷灶,日子相当狼狈。田父便四处托人给田埂介绍对象,田埂坚决拒绝,说找不到春枝,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成家。实在没有办法,田父只有先解决小儿子的婚事问题。因为经济拮据,给田畔说媳妇的时候,只有人家女孩挑的份,田家只盼有个女人来打理家务,因而田畔的婚事相当潦草,这让田畔多年来对哥哥田埂心怀不满,两个哥嫂更因为他常年在外,没有能照顾双亲而积怨很深。
田埂的信念开始动摇,也许春枝是上天安排给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终究不能和他相伴人生,他心灰意懒地回到了家乡。那个噩梦更加频繁地纠缠他,折磨他,搞得他夜不能寐,精神恍惚。有时候干活的时候,一旦锄头触碰到石头瓦片类的东西,他都会神经紧张,以为又发现了一个葫芦瓶,身子弹簧似的缩下去,扑在土里一阵乱刨,结果自然是大失所望。大家便笑他白日做梦,想葫芦瓶想疯了。他也就将梦中的情景说给大伙听,大伙又是一阵哄笑,说他肯定是想媳妇想葫芦瓶想成了神经病。
类似的状况越来越频繁,大家便达成了共识,觉得他真有了神经病。被扣上神经病的帽子后,田埂娶媳妇的难度更大了,田母田父心力交瘁,带着不舍和遗恨,相继辞别人世。
哀莫大于心死,春枝走了,父母走了,田埂的心也死了,有没有媳妇似乎也无所谓了。
40年一晃而过,他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老光棍,整天闭关在父母留给他的那两孔破旧不堪的窑洞里,心灰意懒地过着活一天算一天的生活,心安理得享受着贫困户的各种待遇。
当田埂抱着梳妆匣还在屋里发呆的时候,村委会主任带着一位扶贫干部来找他,可是无论他们怎么叫门,窑洞里的田埂就是不答应。扶贫干部趴在那两扇被岁月侵蚀得瘦骨嶙峋的木门上,透过树皮般裂开的门缝向里窥探。由于窑洞多年未曾粉刷,先前的白灰已经脱落得失去了本色,再加上那扇窄小的窗户,使得窑洞更加幽暗。尽管如此,扶贫干部还是发现,坐在八仙桌里侧的田埂痴痴地抱着一个梳妆匣,神情有点怪异,甚至有点吓人。
来找田埂之前,扶贫干部还是做了一番功课,了解了田埂的基本情况,知道了他致贫的原因。他明白,要改变田埂这样的贫困户,首先要让这个混日子的老光棍打起精神,树立起生活的信心。于是他趴在门缝,对着田埂说,他是来帮他找柳春枝的,请他务必开门,提供线索。
门立刻打开了,田埂蓬头垢面地出现在门口,两眼闪着异样的光。他一把抓住扶贫干部的手,急不可耐地让他说说寻找春枝的办法。扶贫干部说,可以通过宝贝回家寻亲公益网站发布柳春枝的走失信息来寻找。他神情坚定地告诉田埂,只要柳春枝还活着,他一定会帮他找到她。
扶贫干部并没有食言,他经过多方走访,采集齐备柳春枝的信息后,很快将它发布在网站上。
在等待消息的日子,田埂的改变也立竿见影。柴草一样乱蓬蓬的灰发理成了小平头,整天粘着食物残渣的髭须一扫而光,整个人仿佛经年老屋锈迹不堪的水管,经过一番清理和打磨,露出了昔日的光亮。他的话语随着笑容哗啦啦地往外倾倒,好像要把这么多年没有说的话都给补回来。他配合一次次来造访他的志愿者,说这问那,一遍遍从尘封的岁月里扒拉细微的线索,巴望能早一点找到春枝,找到那个让他寝食难安的葫芦瓶。
他也破天荒地收拾起他那杂草丛生的院落,还让扶贫干部给他打听门路,让他买一些便宜的门窗,把那两孔破旧的窑洞整理收拾一下,以便春枝返回家乡的时候,他的家不至于太过寒碜。
扶贫干部早有打算,他们通过种种途径,给他在黄堡新镇安置了一个保洁员的公益岗位,又经过一番周折,给他在新镇申请了一套移民搬迁的经适房。
一年后,宝贝回家寻亲网站的两位志愿者找到他,告诉他一个惊天的好消息,说找到了和柳春枝高度疑似的信息,让田埂前往相认。
田埂随着寻亲志愿者,走进湖北的一个偏僻山村,他终于见到了魂牵梦绕的春枝。然而,她已经成为一个行动艰难的老太太。
原来,那一日,春枝从大伯那里要了地址,在西安郊区的一个民房里,找到了那两个文物贩子。那两个人正为收获了宝物而庆贺,喝得有些微醉,听说了春枝的来意,本是想敲个竹杠,让她以四倍的价钱赎回。春枝临走时偷了家里仅有的70元积蓄,哪里能拿得出那么多钱?但春枝不依不饶,非要原价赎回,他们一直纠缠到天黑,两个人便对秀色可餐的春枝起了歹意,说只要陪他们睡一晚,第二天就把葫芦瓶原价给她。春枝方明白遇到了坏人,意欲逃脱。两人早有防备,不知什么时候已将房门上了锁。
春枝就这样被那两个文物贩子糟蹋了,当第二个人从她身上爬下去,倒在一边呼呼大睡的时候,她趁机找到藏在柜子里的葫芦瓶,又顺手拽了两个毛巾,把它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装在她随身背着的蓝布包里,然后卸掉窗扇,悄悄爬了出去。
她在漆黑阴冷的深夜里拼命地向前奔着,她不知道车站在哪个方向,只是向有路灯的地方拼命地奔着。后来她发现了一辆三轮车,赶忙叫住,才将她送往火车站。因为是半夜,购票的窗口早已经关闭,她怕耽误太久,那两个坏蛋找到车站来,就匆匆忙忙跑到站台,恰好一辆火车拉响汽笛,准备启动,她想也没想就跳了上去。她刚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列车员就来查票,她当然没票,列车员就让她补票。列车员把她盘问了好一会,才终于搞清楚她坐错了车。列车员建议她就近下车,然后再返回西安,重新坐车。那时候的她几乎没有出过远门,乘车的常识十分欠缺,何况是遭遇不幸后的逃亡。她没有了一点思维,惶恐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旁边一位围观的大妈说,可以跟她一起下车,她第二天办完事就返回西安,互相做个伴,她千恩万谢地答应了。
大妈带着她在兰州下了车,又是下馆子,又是住旅馆,很是热情。晚上的时候,大妈带着她又登上了一列火车,由于前一晚在火车上惊魂未定,她几乎一夜未睡,所以那晚她一上火车,没几分钟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大妈带着她在一个县城下了车,然后又换乘了一辆火车。在车上,大妈还热情地给她吃了好多东西,快下车的时候,大妈还给她喝了一瓶从来没有喝过的饮料,让她很感动。他们在一个被大山包围的车站下了车,那时候已近黄昏,大妈说去上个厕所,让她在一棵有着很多须根的树下等着。但那个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她很头晕,就赶紧在树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旧的土坯房里,手脚都被捆了起来。她很害怕,赶忙呼救。没几分钟就进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长得又黑又胖,凶巴巴地对她说,喊也没用,这里附近就他一家人,谁也听不见,让她最好听话一点,说他花了许多钱,买了她做媳妇的。她才明白,她被拐卖了。好在她看见她的那个蓝布包还在,那男人似乎对里面的那个葫芦瓶不感兴趣,或者说,它还不知道它的价值,一直把它丢在那个柜顶上。她趁上厕所解开手脚的机会,把它藏了起来,打算找机会逃跑。
和男人一起生活的还有他的父母,他们对她看得很紧。起初,她也试着偷跑了几次,但都被男人带着几个弟兄追了回来,每次抓回来都是一顿毒打。她万念俱灰,又自杀了几次,也被救了过来。
后来她就生了孩子,觉得没脸见亲人,也没脸见田埂了,索性也就不想逃跑了。想田埂的时候,她就悄悄拿出那个葫芦瓶看看,仿佛它是他的替身。后来又生了两个孩子,男人见她不再有逃跑的心思,对她也渐渐好起来。
前两年,她的男人死了,临死前给孩子们说了她的身世,希望他们带母亲回老家认亲。但那个时候,她的类风湿关节炎突然加重了,行动非常困难,就住进了医院。
她在省城住院的时候,有一个新实习的护士,在聊天中得知了她的身世,那个护士恰好是宝贝回家的志愿者,恰好在网站上看到一个寻亲信息,和她非常吻合,就将这一信息告知了有关工作人员,田埂才有了与春枝相见的这一幕。
田埂悲喜交加,和孩子们一起,将春枝带回了吕家崖。
田埂搀着步履蹒跚的春枝,春枝抱着那个主宰了他们一生的葫芦瓶,走向他当年发现它的地方。那里已经成为一个遗址公园。五月的阳光下,牡丹、月季竞相开放,绿茵处,一块黑色的石碑格外醒目,碑文上写着:陕西省第二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吕家崖遗址。落款:铜城市人民政府立,一九八三年十月。
田埂和春枝神情严肃,将葫芦瓶恭敬地放在石碑前,点燃一炷香,虔诚地叩首跪拜。田埂哽咽着说,是我功利心切,触犯神瓶,为此,我和春枝付出了四十余年离散的代价。幸得热心之人相助,让我在有生之年见到了春枝,我也算知足了。今日前来一祭,一定安放神瓶,以求余生安宁。
祭拜完后,田埂先站了起来,拱手作揖。春枝也竭力站起身来,不料身子一歪,摔倒在地,恰巧倒在那个葫芦瓶上。大家一惊,脚忙手乱地将春枝扶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拽耳朵。春枝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她伸出手摸索着,目光也在石碑前寻觅。大家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赶忙回头寻找葫芦瓶,却见那个瓶子已成一堆碎片。田埂颤抖着用手去捡,每触碰一个碎片,碎片就发出一种奇怪的响声,随即,化为碎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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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 洁:燕笑语兮——读燕芬吾师与《燕语集》/ 刊《延河》2021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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