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传(第43章)

第43章 公主贺礼

次日,王维告别母亲,继续东行,抵达郑州地界。

这晚,在秋风瑟瑟的寒馆孤灯中,他独自烫了一壶酒,自斟自酌。酒香氤氲中,他想象着他和璎珞在济州成亲后的生活,不觉提笔写下了《宿郑州》。

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

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

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

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

主人东皋上,时稼绕茅屋。

虫思机杼悲,雀喧禾黍熟。

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

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

在他简淡的笔触下,一幅恬淡、宁静的《雨中村野秋景图》徐徐展开……

秋雨连绵中,村头有一位老农荷锄踏青而归,有一个牧童在细雨濛濛中放牧,短笛声声,怡然自得。村东水边高地上有户人家,环绕在一片油绿鲜亮的庄稼中。蟋蟀欢鸣,织机声响,麻雀喧噪,谷物正熟……

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大抵不过如此吧。爱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只要和璎珞在一起,终老乡野也是一种幸福。王维这样想着,嘴角渐渐扬起微笑,沉沉睡去。

一路跋涉,晓行夜宿,几日后,王维终于抵达济州。

济州就是今天的山东济宁,当时还是一个小州,下辖卢县、平阴、阳谷、东阿、长清等五个县,州治在卢县。

卢县地处黄河南岸,外城城墙和黄河南大堤紧紧相连。每到汛期,黄河泛滥时,这里往往水灾不断。

虽然王维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当他真的走在卢县街头,看着人烟罕至、车马稀疏的情景时,仍不免倒吸了一口寒气。和繁华的长安相比,这里如此荒凉,如此萧条,任他再是豁达,难免还是有些失落。

“璎珞自小锦衣玉食,如今却要随我一起吃苦,我心何安?”其实,他不知道,在济州的五年岁月,将是他和璎珞最幸福的时光之一。

到济州后的第二天,王维就去济州府衙拜访刺史。

济州府是一座简陋的二层小楼。济州刺史姓郑,四十开外,五短身材,留着络腮胡子。他带王维见过州中各官,寒暄客套了一番,就算正式任职了。

王维的职务是司仓参军,主要负责管理仓廪、庖厨、财务、市廛等日常细碎事务。济州地方不大,人口不多,因此,司仓参军一职,倒也十分清闲。

从京城的太乐丞到济州的司仓参军,其中的落差自然是大的,但王维早已坦然接受,正如他在《宿郑州》中写的那样:“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这一去还想说些什么呢?到边远之地挣份薄禄罢了。

让王维颇感欣慰的是,他有一个名叫赵化的下属,二十出头,济州本地人氏,不仅对府衙事物熟稔于心,而且勤快能干,十分得力。

一切都安顿好后,是夜,王维展纸磨墨,给长安的故友写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岐王。

“摩诘,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若能内省不疚,俯仰无愧,喜而不狂,忧而不伤,便已足矣。”岐王灞桥分别时送给他的这番话,久久回荡在他耳畔。

岐王在华州过得好吗?还会和文人雅士吟诗作赋吗?还在临摹张伯英、欧阳询的名帖吗?

王维在信中向岐王禀告了他已到济州任职,诸事顺利,请岐王勿念。信末,他说:“承蒙王爷眷顾,我和崔氏璎珞将于九月初九完婚。王维在济州恭祝王爷身体安康、顺心如意。王维敬上。”

写罢搁笔,他叹了口气,脑海中闪过了另一位故友——玉真公主。他即将成亲的消息,要不要告诉她?

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无边月色,不由想起了那个春雨淅沥的午后,她黯然神伤地对他说:“摩诘,能否再为我弹奏一曲《郁轮袍》?”

那一刻,他心中是有些不忍的。堂堂大唐公主,为何甘愿如此放低姿态?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因为她对他是真心的。否则,她完全可以像宁王那样,动用强权,强行赐婚……

“这辈子,我注定只能辜负她了,那么,就不要去打扰她了。有时候,做的越多,越是伤害,只愿她一生平安……”

当王维在济州对玉真公主心怀歉疚时,玉真公主刚从终南别馆回到长安,参加皇兄李隆基的“千秋节”。

所谓“千秋节”,其实就是唐玄宗的生日。经过开元之治,唐玄宗的威望达到了巅峰。在左丞相源乾曜、右丞相张说等人的提议下,群臣纷纷上书,建议将圣上的生日定为“千秋节”。

为配和“千秋节”,720年,朝廷在长安兴庆宫内新建了巍峨壮丽、美轮美奂的花萼楼。花萼楼建成后,被誉为“天下第一名楼”,和江西滕王阁、湖北黄鹤楼、湖南岳阳楼、山西鹳雀楼并称“天下五大名楼”。

721年“千秋节”,唐玄宗决定在花萼楼前举行盛大的歌舞表演,与满朝文武百官共享太平盛世,玉真公主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这天,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臣浩浩荡荡地齐聚花萼楼前,整齐划一地高喊:“天佑吾皇,祝吾皇千秋万岁、万寿无疆。”那庄严洪亮的声音,久久回荡在花萼楼上空,蔚为壮观。

36岁的唐玄宗,英姿勃发、志得意满地笑了。这位李家天子,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将曾祖唐太宗、祖父唐高宗、父亲唐睿宗交给他的大唐江山,打理得何等霸气、何等威武。

得民心者得天下,唐玄宗不仅得到了大唐子民的心,也足以让国外使节俯首称臣。面对群臣的朝拜,唐玄宗大手一挥,说:“赏。”

于是,一面面寓意“明镜高悬、清正廉明”的扬州铜镜,颁发给了在场所有四品以上官员,群臣无不跪地称谢。

接着,就是太乐署精心安排的歌舞表演。为唐玄宗庆生的音乐,自然是热闹喜庆的。从清商乐、西凉乐、龟兹乐、高昌乐到宫廷舞、绿腰舞、胡旋舞……各种歌舞表演轮番登场,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然而,这一切繁华喧嚣,对玉真公主来说,似乎置若罔闻。她明白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中,再也没有王维的身影,也明白壮阔依旧的歌舞表演中,再也没有王维编排的礼乐,她的心,已经像被掏空了一样,空茫茫的一片……

人们看到的,是她的强颜欢笑,看不到的,是她内心的茫然无措。

可叹,灼灼繁华依旧在,回首不见故人来。没有王维的长安,已不再值得她留恋半分。

宴罢席散,她独自回到玉真观中,怔怔地坐在空荡荡的堂舍里,望着王维曾经弹奏《郁轮袍》时坐过的椅凳发呆。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那个白衣少年向她翩翩走来,低头弹奏起了《郁轮袍》。

此时此刻,王维到济州了吗?他在济州过得好吗?想到王维空有满腹才华却已无用武之地,玉真公主一阵揪心。

她知道,王维和岐王感情最是厚密,他到济州后,一定会第一时间和岐王联系。那么,何不婉转地向岐王打听一二?

“四哥,一别已三月有余,不知近来可好?持盈甚为挂念……”信末,她委婉地问起了王维,寥寥数字,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华州离长安并不太远,几天后,玉真公主就收到了岐王的回信。

岐王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妹妹对王维的情谊,心里颇为感慨,但也只能淡淡地告诉她,王维已到济州任职,并将于九月初九完婚。

接到这封信时,已是农历八月二十九,离王维完婚仅剩十天。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反而释然了。或许,她终于可以让自己死心了,放下了。

“岁月无情催人老,芳华刹那褪春晖。”

岁月无情,每一个人都会匆匆老去。那些最美好的年华,也无非是流光中的一刹那,转瞬间就消失了踪影。

虽然最终失去了他,但毕竟也曾拥有美好的刹那。

比如,他在玉真观为她弹奏《郁轮袍》时,比如,他在骊山别馆为她写《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时,比如,他全神贯注为她烹茶、分茶时……

她相信,在那些当下,他是真诚的。一个能真诚面对自己和他人的人,是值得尊重的。

因此,玉真公主并不怪他,也不恨他,而是尊重他的任何决定,包括他拒绝她的决定。

如今,他要履行他的诺言,迎娶他的心上人了。那个能被他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子,该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想到这里,玉真公主一声长叹,如果能用公主之尊换取他的疼惜,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做出选择,可是,不能。

既然此生没有夫妻之缘,那就好好珍惜这份故友之情吧。他成亲了,她可以送他什么呢?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珍玩……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

忽然,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飘过。是了,她要沐手焚香,亲自抄写一本道教始祖老子的《道德经》。

公元前516年,曾担任周朝“守藏室之官”(管理藏书的官员)的老子辞职归隐,倒骑青牛西出函谷关。把守函谷关的长官尹喜求他写点什么,他捻须微笑,下笔千言,一口气写完了一部五千余字的《道德经》,然后“莫知其所终”。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鳝鱼黄的澄泥砚里,已经磨好的半砚墨水,渐渐见了底。就着橘黄的烛光,她气沉丹田、全神贯注地抄写着。仿佛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认真抄写《道德经》中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当她写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时,不禁放下狼毫小笔,凝视着“持盈”二字,想起了她十年前在四川青城山出家为女道士时,道长问她是否喜欢法号“持盈”,她当即点头,从此就和“持盈”结下了一生的缘分。

她想通过“持盈”告诉王维,芸芸众生,终其一生想要达到的境界,不过是“与万物一体,与天地共心”罢了。

写完最后一字后,她放下狼毫小笔,闭上双眼,眼角似乎隐隐有泪花闪烁。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如果王维读到《道德经》时,读到“持盈”二字时,会偶然想起她,想起有个名叫“持盈”的女子曾经爱过他,那么,也便足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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