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像你一样胆子这么小的人

他们都说,宇治的胆子很小,就像一只老鼠一样。

宇治和周涛曾经是初中同学。一天放学,周涛眯缝着眼睛对看起来瘦弱的宇治说,我们打一架吧,宇治说,不行,我的胆子小,我怕把你打伤之后,我也脱不了干系。周涛笑着拍拍宇治的肩膀,说,你真有意思,谁打伤谁还不一定呢。宇治说,没事我就回家了,我真的不想打伤你。周涛绷着脸面,像一面鼓,整个人就像一个赖皮一样,涎着脸对宇治说,这样吧,你打伤了我,我绝不找你的麻烦,怎么样。宇治还是摆摆手,像是告别时候的再见,不,我不能让你吃亏。周涛两只手叉着腰,他说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偏要打你。说着,一只攥紧的拳头就朝宇治打过来,这一拳打得很猛,周涛几乎要摔个趔趄,如果没有防备,挨打的人就会五脏出血倒地身亡。但宇治只伸出一只手,用掌心稳稳当当地抵住周涛的拳头,并顺势朝下掰去,周涛的胳膊被扭成一个圆,为了胳膊不致被拗断,他哎哎呦呦地侧转过身,曲着腰说,你扭疼我了。

宇治放开他,径直合着余晖与羊肠小道合奏出来的无声的音乐走去。

第二天上课,英语老师照例询问英语课文的背诵情况。老师问有谁背会了?一小半学生举起了手,其中就有宇治。周涛在下面小声说,宇治不会背课文假装会背。声音刚好介于被忽略与听到之间。于是在检查了几个同学的背诵情况之后,老师就顺应着似是而非的指引点到了宇治的名字。宇治站起来,说,我胆子很小,怕自己背得太好把同学老师都惊到,使同学们产生愧疚之情,所以我不能当众背诵课文。英语老师说,没关系,我们都不怕被你震惊,你背就好了。宇治就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在大家竖起耳朵细听之前,就已经背诵完毕。因为背得太快而不得不再来一遍。第二遍宇治是倒着背的,没有一处磕绊,就像顺流而下的船只,清畅地完成了任务。

高中宇治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宇治没怎么写过诗却被叫做诗人。于是他开始写诗,不过他写得不多,因为他的胆子太小了,他怕别人知道他有做诗人的天分而生出不必要的妒心,要知道人都是打着大公无私的旗号来损公肥私的。胆子那么小的他自然要像尘封在剑鞘里的宝剑一样韬光养晦。

一次,班级里围绕胆子小这件事开了次主题班会。主持的班长说,胆小是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有的一种情绪,我们可能在不同场合产生不同程度的胆怯。比如在面对困难、危险、未知的时候,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胆怯,大家围绕这个说一说让自己最为胆怯的一件事,并重新加以审视,从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增强自己的胆量,做到临危不惧,宠辱不惊。话音刚落,韩二首先举手,站起来说,我最胆小的时候是在和人打架的时候,对方身上带了一把蝴蝶刀,甩了两甩,哗哗啦啦,我一脚飞过去,他擦身过来,迅速有力地在我后背扎了一刀,我一动不动地躺倒在那里,他见我躺倒了,背部冒着腾着热气的鲜血,就一溜烟跑了。我的眼睛中倒影出他慌不择路地逃窜的背影。我感觉死亡的阴影就像一层薄纱,蒙在了我的身上,那时候我胆小得就像一只猹,我不停地发抖,像是发了疟疾,一股凛凛的寒气在我体内乱窜起来,我的心跳得像是投入水中的跳跳糖,我几乎能感到死神的衣纱轻轻触及我的额头,看到他手中的三叉戟正掷向我,我的命悬一线,就像悬崖上一块半边空悬的巨石……大家都听得睁圆了眼睛;吴忠书站起来说,我最害怕的就是这次站起来向大家阐述害怕。他说完坐下,大家都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喔哈哈;何长城接着说,我印象中最胆小的时候是在和小女孩亲吻之后,我特别害怕她万一怀孕生出小孩子怎么办,我那么小就要当父亲了,可我连我自己都照管不好,再说如果让大人知道我要怎么办,那时候我害怕极了,我父亲的耳光可硬实了;宇治也说了话,他说,让我觉得胆子最小的时候还没有来到,那件事还没有发生,但总会发生的,就像女人总会来月经。主持人插进一句话说,就是没有最胆怯,只有更胆怯,是吧。宇治因为得到了别人的理解而感激地点点头。

宇治像绝大多数高中生一样度过了自己无惊无险的高中时代。

毕业了,宇治因为胆子太小,他怕自己的惊惶与激动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必要的情绪波动,故而在高考分数出来的时候,他睡得很是沉酣。第二天老师告诉他他考了全校第二的时候,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他问第一是谁,老师说是林敏。他谢过老师。所幸自己没有考第一,不然胆子小就会成为学习好的标签与代称,如此一来,人人势必都会缩小自己的胆子,而不再勇于犯错。要知道犯错是人类的一大天赋。

后来高中同学聚会的时候,宇治没有去,他说自己太过胆小,所以不能去。他害怕自己胆小的特质在同学间引起不快。他不喜欢迎合别人以及被别人迎合,他喜欢躲着人,以彰显自己胆小的个性。在人人胆大的年代,寻找到一个胆小的人即便不是不可能的,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其实他们也未必真的胆大,不过是吹大了肚皮的青蛙。气太足的轮胎容易爆炸,宇治一次给自己的一只自行车轮胎打了许多的气,轮胎鼓胀胀的,像是吃饱的肚坛,在他给另一只打气的时候,砰的一声,一股气浪冲出来,原来是前胎爆炸了,一个呈芒刺状的大孔在车胎上自鸣得意。胆大亦复如是。而宇治之所以胆小的原因只在于他喜欢胆小。他的胆小与生俱来,是一种迥异常人的天赋,他觉得。他并不试图改良自己的胆子,却还想胆子小一些,再小一些,像苏小小那么小,绣花针那么小,显微镜下的细菌那么小。因此他近乎偏执地标榜自己的胆小。就像新开张的店面发出宣传的单子,他也鼓吹自己的胆小。但他并不是没有理由,而是根据具体的情景加以解释。

如果说小学是人的青铜时代,中学是人的黑铁时代,那么大学生涯就是一个人的白银时代,宇治就是在大学时候遇见夏衣的。后来据夏衣说,见到宇治的那天,她听到心底的花都盛开了,芬芳了整个季节。宇治也心有所动,但他的胆子太小了,他没有勇气向夏衣表白。夏衣也保持了身为女生的矜持,但两人无疑越走越近,就像正负相反的磁极。潇潇的风吹过树林,夕阳跃动如杯中之酒。夏衣和宇治走着,是宇治先说的话,我很胆小,你喜欢一个胆小的人吗?夏衣笑说,我的胆子也很小,就像麻雀一样,你的胆子像什么?宇治说,我的像老鼠一样。那咱们说说谁的胆子更小吧。夏衣愉快地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宇治。宇治说,我记得有一回我在晚上走,我想象一个杀手追着我跑,我也就跑,因为我害怕他万一对我下手他还得承担刑事责任,所以我主动跑开。我越跑越怕他坐狱,怕他被正法,哽咽着跑到最后,直到回到住处关上家门的那一刹那,他才痛快淋漓地哭了出来。夏衣说,你所恐惧的只是你想象出来的,而令我胆怯的却是将要发生的事。我常常担心自己未来的婚姻,我怕我找不到一个像你这么好的人。她的脸晕开红色的油彩。宇治则像是没听见一样不说话。夏衣为了纾解气氛,又说,有一件事充分地体现了我的胆子之小。她说,我喜欢写作,但我害怕写不好,所以我总也不写,但我喜欢得不得了,感觉文字的世界真真是奇妙极了。可我的小胆子使我不敢去尝试,我虽然知道豹头猪肚凤尾,但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头,也不知道怎么收束,奇怪的是,我有时候竟还觉得写作是一桩很简单的事。然而我的喜欢全被胆小抵消了。我有多喜欢写作,就有多胆小。仿佛写作就是胆小的原因。所以你不知道我胆小到什么程度,就像一个光明都穿不透的无底洞,你看着黑暗有如充实,其实那是一无所有的洞穴。宇治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初升的月亮给人世抹上一层糕点的乳黄,点点的星辰就像一粒粒芝麻。他说,所以我们都是胆小的人,但两个胆小的人在一起也还是胆小。夏衣说,可正如世界上没有两颗同样的胆子,我们的胆小也是不同方面的。宇治感到自己的手像是无处停泊的船帆,风浪很大,船在上下颠簸,像是一尾身在砧板上的活鱼,他忽然看到了夏衣的手,夏衣的手像是温暖的港湾,就一把拉过来握住。夏衣说,你握住了我,但你握不住整个恐惧。宇治就像放开一只烫手的山芋一样放开夏衣的手。但夏衣就像一件夏天的衣服一样贴过来,抱住宇治。宇治出于对夏衣情绪的小心而没有挣脱,慢慢地,他感到这件衣服很暖,暖到心底里,就像融化坚冰的暖流。同样由于胆小,宇治与夏衣做了男女朋友,他害怕别人的失望胜过了自己的害怕本身。而夏衣对于宇治的爱,就像开瓶器一样撬开了宇治的恐慌之门。宇治封闭的内心始而得以与空气畅通对流。但同样是因为胆小,宇治提出了分手,他害怕失去夏衣,所以他主动选择了放弃,这样就不是由于不可抗外力的因素,而是自己的选择占了上风。

对于即将走出学校步入的黄金时代,宇治同样感到忧心忡忡,他的胆小是一个顽固的痼疾。未来的事就像不断反射折射的光线,交织成杂乱的网。但时光之门一旦打开,就没有重新合上的道理,宇治懂得这一点。其实,他对未来的忧心主要来自自己卓越的智识,让他生出一种“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负罪感而非“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的满足感。他的精神内核是道家的而非儒家。从本根意义上,他的最终落点不在和谐而在无为。就像卡夫卡、海子是两把既劈开自己,也劈开世界的斧子一样,耀眼的才华也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过错。

他热忱地希望,每一个遇见自己的人都会说,我从未见过像你一样胆子这么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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