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X届运动会

许多年后,他将回想起第X届学校运动会。首先,他将回想起恢弘的方阵。方阵可真宏伟啊。每个班都尽着自己的想法,做出了各式各样的方阵效果。赢得了人们叽叽呱呱赤橙蓝紫的掌声。先是开幕,领导照例堂而皇之地发了言。但人们的思想照例逡巡在接下来的环节中。接着是暖场舞,早晨气温不高,但热情如火的姑娘们都穿得不多,蓝色啦啦操服,两手拿着花,等到奔放的节拍淌流出来后,她们将花潇洒地扔到一边,就跳起了奔放不羁的舞蹈。她们是一朵朵张开又闭合,闭合又张开的花。退场之后,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第一方阵,张田就在其中,他们班集体扮成长征的红军,一色穿着浅绿色八路军军装,走到主席台中央,愈加雄赳赳地抬头挺胸走着,喊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口号,让人想起长征的;艰辛,就忆苦思甜起来;第二方阵,人们扮成海盗,身着黑色衣服,配着尖刀,为首的带着尖尖的帽子,头上歪斜地绷着一个独眼的黑布,仿佛学校是一艘大帆船,在浩瀚的海面航行着;第三方阵的人们各各不同,有的扮作浪人,有的扮作海盗,有的扮作魔鬼,有的扮作天使,还有的扮作超人;第四方阵则每人都夹着一块方形纸板。等走到主席台前方,大家一起喊口号,人们都一齐蹲下,将纸板举过头顶,整个纸板就拼出了班级的号码;第五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向主席台前走来,为首一个是穿着小熊维尼服装的举着班牌的人;第六队则化装成耶稣的众多门徒,抬着一个背着十字架的耶稣、还抬着一个倒挂十字架的伯多禄,手上拿着象征基督肉身血液的圣饼与葡萄酒;外国方阵则散散漫漫地拖拖沓沓地走着,他们还背着盛着精神食粮的书包,让人明白不假藻饰也许是最天然的美。

喇叭里红艳艳地喊着,运动会开始啦。啦啦啦的余音就像四溅的火星一样散播到操场各处了。早在开幕式之前,各个班就早早地,比天空的第一束光还早地来到操场上。拿着凳子。但并非为了坐,而是要在比赛时候踩到上面去。踩到上面为运动员们加油助威,届时,他们将扯着嗓子喊出赤橙蓝靛紫的话,满满地灌到运动员的耳中、心中,并由运动员转化为拼搏的动力,就像推进火箭行进的燃料一样。

跑步运动员蹲在跑道上,他们一只脚蹬着起跑器,一只脚曲在前面。就像一只只蜷着的鱿鱼一样。背后背着白色号码牌,号码牌似乎很重,压得人们站不起来,压得人们心中充满了难以溶化的紧张。他们感到骨骼里仿佛充满了泡沫,呼呼噜噜地。

跳高运动员集结在操场北面的一个用红线围起来的区域。人们像一尾尾鱼跃过去,像自在的飞鸟跃过去。栏杆越升越高,退败的运动员也越来越多。升到了二米,张田猛跑过去,跑到半途就胆怯了,又返回去。又重新鼓足勇气,脚掌猛蹬地面,像追赶即将离去的公交车一样迅猛地跑到栏杆前。众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双腿一叉,像一把剪刀,剪过横杆。众人发出火红炽烈的喝彩,掌声也源源不断地运输过来。另一个运动员像一阵风跑过来,仰面朝天,希图用背部跃过去。但失败了。横杆好像害冷一般颤动了一下,接着就乒地掉落在地。他懊丧地倒在后面蓝色的垫子上。又一个运动员喜欢从另一个角度跑跳。他正要发足起跑,一个中年妇女走过去,等到她走过去,就像离弦之箭一般冲射出去,他迈的步子很大,跳起来停在空中的时间也很长,时间仿佛停止了。他高高地叉腿迈步的姿势映在每个人如同从黑暗望向光明的放大的瞳孔中,他微微绽开如花朵的嘴唇让每个人感到被亲吻一般的兴奋,他大幅摆动的如同船桨的双臂让人想到拥抱的温暖。那一刹他让无数男男女女心动,那一刹他让无数是是非非搁浅,那一刹他让无数恩恩怨怨泯灭。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飘逸,就像雪花飘落天际;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就像一个人临死时回顾一生的光辉;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美丽,就像一匹衔着落日的汗血马。他跃过去了,横杆微微颤了一下,又微微颤了一下,宛如轻风掠过,继而稳稳当当地不动了。掌声就汹涌澎湃起来了,像一阵龙卷风像一张包糖的纸将他卷起来。又过了几轮,淘汰了接连两次跳不过去的运动员,场上只剩下五个人了。横杆抬高到了两米五。令人心悸的高度呦,令人抬头仰视的高度呦。头一个运动员左右转转脚踝,活动了一番手腕,就上阵了。他一个后空翻,不小心碰翻横杆,因为落地速度过快而被横杆砸中,从床垫上滚落下去,头朝下磕在了地上,沉沉地,后腿蠕动了一下就不动了。裁判、老师纷纷过来探问。他慢慢仰起头,脸上模糊着一片血。是鼻子流血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揉揉身体,接过同学递给的纸巾,塞到鼻子中,就又小跑着去比赛了。

四乘二百米。红色的跑道上站着跃跃欲试的运动员。他们的心被发令枪冻结住,就像被冻结的银行卡号。枪口对着天空,扣动扳机。砰,枪声响了,白腾腾的硝烟冒出来,一股火药的味道弥漫开来。震碎了心房上的犹疑与紧张,人们就争先恐后地跑了起来。矫健的双腿不停地错动着,加快,就像从缝纫机上掉下去的线团,咕咕噜噜地向前去。递棒,接棒,等待的同学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接力的同学,远远地招手,为保持状态,接力棒还没来就慢慢往前跑着,交接完成,火箭发射,就飞速冲了出去,以突破太空的第一宇宙速度,仿佛太阳刚出来径直砸到地上的光线。手脚并用,划开空气,让自己的身影嵌进四处逃逸的空气之中,来不及逃的就被他呼吸到体内。双腿夹蹬,双臂挥摆,跑走如飞,远远地沿着观众的头顶看过去,就会看到运动员飞檐走壁一般踩着观众的头顶疾跑着,像是刚从疯人院放出来的疯人一样疯跑着。他们心中夺胜的意志支撑着他们的脚步,他们跨步,摆臂,临到终点,迎风张开双臂,触碰红线,心中浮现站在领奖台上边亲吻金牌边被摄入画面的场景,就再也抑制不住地美滋滋地笑了。如同春风过后冻结的湖面有了皴纹。

跳高横杆已经调到了五米高处。这时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张田。摄像机、手机都对准了他,都噼噼啪啪地闪着光。人们也都屏着呼吸直着眼睛看着他。他将外套递给旁边的一个同学,伸展伸展拳脚,跑了半截,又折回去重新调整了一回,第二次跑上前擦边跃了过去。你看他的弹跳力真好,跳高天才呦,夸赞声如同潮水呼呼啦啦地涌来。横杆又直接调到五米五,试了三次,横杆掉了三次。摄像头就调转了方向。这届的同学不行吧,一个老师负着手说,上一届学生最高跳过了六米。他摇摇头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一副担架从人群中挤出来,人群就像驴打滚激扬起的尘土一样随着。上面的人用纱布绷着皮面,隐隐的血洇出来。手脚无力地下垂着,也残着红,整个人直直地躺着。怎么了,怎么了,跨栏跑时候跌倒了。摔得起不来了。脸都摔破了呢。摔破了也要跑呢。于是人们就想象到,一个皮开肉绽遍体鳞伤的肉体从自己的痛苦中挣扎出来,从世人讶异的目光与心疼的表情中挣扎出来,跌跌撞撞,一步三摇,如同醉酒一般跑完了全程。其他运动员看到了他,都放慢了脚步,都像是做贼一样蹑着脚,慢慢腾腾地在他的后面小跑着。他负伤夺得了冠军,他创造了历届运动会最慢的记录,他们都因这可喜的成绩而骄傲,而欢呼。但他冲到终点的同时,也冲到了伤痛的临界点,他倒在了田径场上,就像跑完马拉松全城的报信者,他要告诉人们,上帝已死,而后就倒下了。于是一副担架,仿佛本来就是为他预备的一般,仿佛料到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一般,抬着他去往医院。同学们一致行注目礼。

张田参加过跳高,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又去参加了跑步。他的腿长,就像一头长颈鹿一样,自由驰骋在跑道上。赛道两边的风飕飕地吹着,他一往无前地跑着,前无来人地跑着,仿佛跑回了前朝,跑回了野人时代,跑成了非洲黑人。正当他沉醉于前无古人一般的快乐之中时,一个黑人同学超过了他,他跑得着实太快了,连影子都被远远甩在后面。天生的奔跑技能让他在自然界中处于无虞的地位,他的血液中溶有百年前的野兽的嘶吼。

还有实心球,头向后仰,双手后举,再狠狠向前投出,像是一个投石机器,嚯,实心球就出离了手臂,沿一条可以计算的抛物线滚去。

张田站在领奖台上,金黄灿烂的金牌、银光闪烁的银牌。他用牙咬着金牌,仿佛要看一看成色,一手举起奖牌,黄色的绶带也随之上行。他的耳中仿佛听到了国歌,眼前出现了冉冉升起的国旗,所有人都在为他欢呼,掌声雷动。他仿佛身处极高极高的山峰之上,像一只秃鹫,眯着眼,间或俯瞰一轮人世;他仿佛是巨石雕成的大佛,用似喜似悲的表情睥睨着芸芸众生。但笑意突破了脸的线条轮廓,像新生的芽苗一般从脸表挤了出来,使得原先的轮廓柔和了一些。这时他就像一尊大肚弥勒佛一般笑意盈盈了。

高一一班来稿。运动健儿们,你们英姿飒爽,傲比骄阳……运动员用腿,他们用笔为班级鼓着劲。腿仿佛就是一支笔,而笔也与腿相差不远。张田在写东西方面并不在行,但他听着广播台中甜美柔和的声音,觉得每一句,每个字都在说着自己。虽然他本人只用一个字便可以概括,那就是“帅”。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因为除了帅,他什么都没有了。以后的前途也让他觉得渺茫,因为他要怎样地努力工作,才能摆脱帅这个光环的影响,自己的能力被人正式地承认呢。但他始终微笑着,仿佛荣誉是另一个人的,而他正深深地崇拜着那个人。一想到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时候,他就禁不住得意地笑了,红灿灿地笑了。

大压轴比赛是传篮球接力游戏。各班队员手不停顿地拍着篮球,左拐右拐穿越障碍,用时短者获胜。人人都想着为班级争光夺彩,人人都感到班级需要自己,他们在激奋中,有人变成了篮球前辈乔丹,有人变成了篮球,有人还是自己。嘴巴微微张着,像是一尾在路上呼吸的鱼,不错眼地盯着球,心中怀着圆满完成任务的渴念,迅速、精准地拍击着球。如同拍打着浪花,一起一伏。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人人都紧揪着心,竖着耳朵听着老师宣布运动会各班成绩。从后往前念着,第八,不是,第七,也不是,一直到了第二,还不是。如果不是第一的话,就没有名次了。大家心里惴惴不安着,仿佛正身处一个惊险的过山车上,静静地等待着发车。第一名,高一一班。群情踊跃了,人人脸上都充满了幸福的油彩,都发出光亮,与高高的日头呼应着。就去拿了奖杯。噢噢噢,喔喔喔,一个人的兴奋,一群人的兴奋。宛如夜晚的火焰,连成一片流动的火海。奖杯在每个人手中传递着,人们亲吻着,高举着。心情荡漾着,激荡着。世界成了幸福的汪洋。

第X届运动会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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