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孟超专职麻醉科主任|著名麻醉大家俞卫锋教授忆恩师点滴
2021年5月23日凌晨3点,夜不凉,心却如水。水者,万物的本源。
泰勒斯被誉为哲学之父,提出的著名问题是“世界的本原是什么?”当他见到洪水退去后肥沃的土壤,以及土壤里饱满的胚芽和幼虫,他似乎发现了自然界最原始的生命力。水,是万物的基本元素,也可以说是水孕育了万物。
我的老师不是洪水,他温润如玉,惠泽万千。谦谦君子德,磐折欲何求。我的老师也如有大自然力量般改写我国肝胆外科的历史,他横刀立马,剑指苍穹,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但我的老师的确是水,他生性洒脱豪迈,面对医学却始终恭谨自持,他传达给学生的不只是医学科学,而是最基本的医者态度。我的老师叫吴孟超。
我不是老爷子的开门弟子,更不是关门弟子,老爷子的生命力很强,谁也不敢说是他的关门弟子。今年老爷子进了医院,我始终抱着乐观的态度,还在今年一月底写了一篇文章《“侧”身吴门三十载,师恩春晖润我心》,在文中,我这样调侃到,可能我的生命之门关上了,老师的收徒之门还没关上。到今天来说,那真的只是一个玩笑了。老爷子今天中午离开了我们,我的这篇时隔4个月的文章被误以为是悼念文在朋友圈疯传。天知道,那是我为信念而写,学生们都期待老师健康如往昔,每时每刻在盼望着师徒情的续章。然而,这一切在今天嘎然而止,留在学生心间的,只剩追思。
作为一名麻醉科主任,职责是观察疾病、守护患者。也因此,我面对过无数的夜。今天的这个夜,漆黑中泛着湛蓝的光芒。这黑,黑如深海,压迫着我的胸腔,似乎将要倾泻而出;这片湛蓝的光,让我仿佛回到三十年前,我初入校园见到老爷子的那一天,我确定我的人生将会改写。多年后,我的想法成真,我天天近身陪在老师身边,成为老师钦点并唯一的麻醉科主任,老师也曾承诺我,他会带领我见识到不一样的世界。老师真的做到了,那是一个科学的世界,那个世界讲求逻辑却同时充满想象,有既定的节奏却随时拥抱着突破。这也为我一生的科研之路奠定了基础。
以上是我在老师逝世凌晨独自到科研室吊唁所得,陪伴我的是一支笔与一杯酒。此时我正望着上海的万家灯火,我并不是在寻找老师熄灭的那一盏灯,而是在自豪老师让那一片患者光亮起来。医生这个职业实在太美好了,有多少患者说只求吴孟超亲自操刀生死不论;生命这门科学实在太美好了,他能在每天的科研工作中点亮一盏又一盏的生命之灯。我虽然天天站在老师身边,却始终仰视着他,即使他一年比一年佝偻,他始终是学生头顶的一片光。
感谢各大媒体的约稿,大家眼里的吴老就是'肝胆外科之父'和“最高科技奖获得者”这样的学术权威,所熟悉的就是他的“三爱情怀”和“四勇精神”的大医精诚。可你了解生活中的吴老吗?其实他就是有血有肉有情的普通人,甚至普通得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还普通。那我就给大家讲讲他生活中的普通的大事和小事,如果各位想知道吴老的一件大事,那莫过于为自己孩子开刀。
这场手术的所有参与者都是毕生难忘的,首当其冲当然是老爷子自己。我可以这样说,那天除了我,谁也看不出老爷子的紧张。当天的手术氛围是非常焦灼的,安静得大家都希望有一根针能够掉到地上,打破这凝固的空气。患者家属可能不懂,但是医生都知道,开开心心聊天的状态下,这台手术肯定是无虞的。即使是一名护士,在给家属打针的时候都会紧张。所有医务人员都是避开亲属的诊疗过程的。而那一天,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吴老要为自己的女儿做一台转移性肝癌切除手术,当腹腔被打开的一刹那,大家都知道今天不用下班了,癌细胞遍布整个,惨不忍睹。经验告诉医生团队只能一一切除,毫无其他讨巧办法。吴老的女儿当时年纪也不轻了,能够保证她经受住这台长时间手术的人,也只有我这个麻醉科主任了。正所谓外科医生治病,麻醉医生保命。我能够做的就是维持老师女儿平稳的生命体征,让老师能够尽情发挥他技惊四座的手术水准。整整数个小时,手术室里只有监护仪里发出的代表心跳的声音,当患者的心跳平稳,我们的心在颤抖,当患者的心率紊乱,我们更是“心如鹿撞”。万幸的是,老师到底是老师,他凭着技术、坚毅、隐忍和自信把病灶一一切除,最后以手工缝合技术为这台手术画上了完美的句号。术后,老师很感谢我与他的合作无间,我却佩服老师作为父亲的这份坚守。当然,这台手术验证了我与老师之间无比的默契。
至此,大家有没有感受到吴孟超院士超乎常人的信念。
如果各位想知道吴老的一些小事,那在我与老师三十年的相扶相守中,比比皆是。
对吴老崇拜的人实在太多,肯定有很多人想和吴老共进晚餐促膝长谈吧。大家肯定想不到,我们这些学生最怕和老师一起吃饭了。因为在“光盘行动”号召发出的50年前,吴老就已经开始执行这个行动了,并且执行得坚决无比、滴水不漏。在我一月那篇文章被各个自媒体发布的时候,大家都注意到了老师把碗里的饭菜分给我的照片,朋友们都纷纷打电话来表示感动,“原来吴老对你那么好,生怕你吃不饱啊”。天地良心,那其实是老师实在吃不下了,要我一定吃完,我照片里那个笑容是妥妥的苦笑啊。吴老的学生一定都知道,跟吴老聚餐,前半场吴老热情无比给大家分菜,致力于桌上的清盘,后半场则监督大家把碗里的食物吃完,一点不剩。如果是老师自己吃不完了,就分给旁边的学生吃,如果是学生吃不完了就必须打包回家,饭桌上必须“光盘”。即使是每天的手术餐他依然要求大家滴水不漏颗粒归仓,每当有学生来接吴老吃中午的手术餐,老师总会叫上我一起吃饭,我每次都恭恭敬敬说,我收拾完手术室就来,就靠这个办法,我逃脱了好多次吴老的“光盘行动”。后来大家都感到跟吴老一起用膳绝对不是美差,不是吃撑了就是吃不饱。因为你菜点多了他就用吃撑惩罚你,到后来就不敢点菜因此就吃不饱。当去年国家开始号召这个行动的时候,学生们都笑说,原来老师是这个光盘行动的先驱。
在外独当一面的学生们都在想,吴老这么大的专家,怎么这么“抠门”?只有我这个贴身服侍的学生才知道,在肝胆医院要添置些新设备置办些新家当有多难。因为老师总说“世界上最好的手术器械就是myfinger”,他要求大家练好过硬的手指功夫。老师的“抠”岂止于此,老师对自己才是最“抠门”的。几十年以来,我只见过吴老在国际会议上穿着西装,而且穿来穿去都是那一套,我严重怀疑老师的衣柜里只有一套西装。除此之外,老师一年四季都是穿着军装,从无例外。如果收集吴老不同时期的照片,就是个活生生的解放军各时期的军服变迁史。我每天服侍老爷子换手术服,只有我知道,老师连内衣都是那么“抠”,我眼看着老爷子的白色背心从白色到黄色再洗到褪色,多年后,那件白背心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状,谁知道这还不是老师最“性感”的时刻,因为后来背心开始慢慢破洞,洞越来越多,又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我看不下去了,“老爷子,您倒是换一件背心呐”。老爷子一脸无辜看着我,“旧衣服软,舒服,新衣服穿不得。”从那天起,我开始跟这件白背心较劲,到底是我陪老师久,还是这件背心陪得久。
谁也没想到,我最后输给了这件背心,一直到我离开东方肝胆,这件背心还在陪伴老爷子。
当年有许多医学院向我抛来橄榄枝,我究竟应该从哪些方面考虑?想不好,只能去问老师,老师的意思始终只有“再议”两个字。难道老师觉得我还不够成熟,但我明明已经对老师各种高精尖手术应付自如,在学术界也闯出了一番名堂。临床过关、科研过硬,老师究竟还在犹豫什么?原来问题出在教学上,一位优秀的学科带头人必须承载学科的人才培养责任。那一年,是我陪伴老师的第27个年头,老师唯一一次没有亲自上手术台,而是在手术室里巡逻,从左到右,从里到外,双手背在身后,在手术室里监督了一整天。原来,每个手术室里都有我的学生在做麻醉,我带领的学生团队做科研已经名声鹊起,老师觉得是时候收获我的临床教学成果了。
就在那天下班以后,老师决定“赶我走”。“之前你说有哪几家医学院找过你?”老师笑意盈盈,轻松地说出了开场白。没想到老师突如其来的这一问,我倒是紧张了起来,只能老老实实再汇报一遍。“选一个适合你发展的平台吧,考察清楚就去吧。”说到这里,老师把头转向了窗外。多年的陪伴是这么的平和与实在,怎么也想不到离别能来得如此轻易。对于这次的分离,我想过好多次,老师也一定想了很久很久。但是决定权在老师,所以不论老师哪天跟我说,对我来说都是意外的。我看着老师的背影在想,他看向窗外,会不会是流泪了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原来流泪的竟然是我自己。我想说点什么,表达我的不舍,但一张嘴就哽咽了。此时老师回过头来,老师才没流泪呢,反而一脸的坚毅,坚毅得我意识不到其实老师已经老了,才会决定放手,逼着我独自去闯荡。“穿着军装哭什么?敬礼!”老师一声呵斥,我立马一个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老师轻轻点了点头,便挥手让我出去。看着这双令无数外科医生崇拜的双手原来早已布满皱纹,我再说不出任何告别的话语,我只能对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
因为麻醉科交接的难题,最终我在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和东方肝胆医院同做麻醉科主任三年,也就职于交通大学医学院麻醉与危重症系任系主任。老师说过,派我去地方,一定不要丢他的脸。我在仁济4年,拿到34项国自然。春节的时候,我照例去老师家里汇报工作,不论我说得怎样眉飞色舞,老师始终淡淡的。只是在临走的时候,老师让师母往我每个口袋里都塞满了糖。
我当时想,老师还是偏爱我的,他是不舍得我在外吃苦受累,一定要我收下这一点甜。当然,后来我冷静下来又想,应该是老师怕家里糖吃不完,找我一起“光盘”来着。
回想当年,我31岁,连副教授都还没评,对麻醉学还没更深的理解,吴老就凭借我的各项成绩大胆任命我为麻醉科主任,带我一起去东方肝胆“创业”,这是何等的眼光?当我在学术界年少成名,想要去地方再次“创业”的时候,老师及时叫停,让我扎扎实实把医教研都磨练好,把学科带头人的社会责任感刻都到我的骨子里,才大方放手,坐看我的大展宏图,这是何等的睿智?
临床的技术,同行们都能做到有目共睹,科研的实力,更是用数据来体现,只有教书育人的学术担当,是当一名医生走到自己生命终点的时候,为后人评说的。老师对我的教育是身体力行和耳濡目染,老师除了在医学方面会严肃地对我们授教,平时生活中是一个无比风趣的“顽童”,他从来不会矫情地讲一些人生哲理,这也许是解放军性格吧。但是他对待疾病的严谨和对待患者的医者仁心,确是学生们终身受用的教材。正是与患者及患者家属的共情,才造就他成为一名生命健康的科学家。老师用一生的奋斗告诉我,怜悯之心是一名医者的本心,这也是我之后作为一名博士生导师最想教授给学生的。如今,我做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系主任已6年,培养了120名硕博研究生,我后期收的学生都不曾见过吴老,但对吴老的音容笑貌都非常熟悉,因为我常常跟他们说起我服侍吴老的点点滴滴。在工作的时候我给他们举例,老爷子曾经为了一个复杂疾病通宵达旦与我讨论更安全的手术方案,也曾为一个凄苦的患者家庭唉声叹气一整天,动脑筋在经济上优化术后治疗计划。在茶余饭后我会说起吴老的“怪癖”,例如我告诉学生其实吴老像个洁癖,九十多岁还要天天洗澡,但我只能服侍他替换衣服,他坚决不让我护着他洗澡,因为吴老非常害羞,认为不能与学生赤膊相见,老爷子居然不知道他那件破洞白背心下,我什么都看见了……
收到吴老离世的消息,学生们都打电话来慰问我。学生们的孝义,我认为都是一种传承。其实我和我的师兄弟们对吴老的孝义之情肯定是同等的。大家都是慕名而来,向崇拜的偶像求学,受到吴老学术的恩泽,从而救死扶伤、造福一方。甚至,我并不是吴老肝胆外科技术的嫡传学子,我只是一个兄弟学科的学生。对于吴老的离世,我的肝胆外科的师兄弟们必定是痛心疾首的。相比于他们,我只是多了些类似于乡愁的感情,因为我的老师生命实在是很长,超越了大多数人的寿命,我陪伴他的点滴日常实在太多。在吴老羽翼下学习、工作、生活的日子三十多年,再加上我因为崇拜他而艰苦求学的过程,那对我的人生来说,吴老就是我的故乡。每年春节,在外打拼的孩子总想回家分享自己一年的历程,有疑惑、有迷茫的时候总想再承庭训。这一切,从吴老离世的那个瞬间,我彻底失去了。此时,我突然想起著名作家王朔的一段话“有一种悲痛是心里号啕,掉下来的咸泪是扑簌簌的心头肉,悲痛之后身体是空的,像在山谷里听回声,听已经远去的疼。“
我在今年一月老师病情焦灼的时候曾写道:我用我的前半生真情陪伴老师,我用我的后半生将老师的意志发扬光大,延续老师的医学生命。我也学习老师那样教书育人,培养更多医学精英,回馈社会、回馈国家。陪伴老师是我前半生的荣耀,我的学生服务于中国医学发展,则是我后半生的荣光。我绝没有想到,这是老师生前,我为他写的最后的告白。学生俞卫锋,泣于此!
道家曰,九九八十一后又再循环,归一;佛语云,九九归一,终成正果。吴老99岁生命的终点,相信是我党领导下医学腾飞的新起点,吴老至真至纯的学术精神将循环往复、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