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旭晨||会腌菜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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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伺候九十一岁的娘,今年以来,我每个月总要向单位请假一周,回乡下陪伴娘,总能吃到娘亲手腌制的咸菜。
不得不承认,娘是腌菜的高手。每到秋后,娘总要腌上一大瓮子萝卜,到来年春天,萝卜就已然能吃了。不咸不苦,咬一口,有一种莫名的味道,咸香鲜辣,淡淡的,酸酸的,脆脆的。
小时候家家都穷,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到开春,碗里连点绿气也没有。吃的全是粗粮,红茭子壳儿丶碱水窝窝,真的是难以下咽,要是能就点咸萝卜,再滴上几滴油,那该有多好啊!俺娘由于上一年秋上腌制了满满一瓮子咸菜,自然能满足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可是,娘一向手松,同巷的邻居大都来讨要腌菜,她总不拒绝。那时候我家连奶奶有七口人,也不够吃。在我的小眼里,看着邻居们端着碗捧着我家的腌萝卜走了,就像偷走了我家的宝贝一样,心里总是有点愤愤不平。
娘送走他们后,怕我们吃不上,她总是不吃菜。要不就兑点腌菜汤,倒上滚水喝。谁家出下牙糕了,蒸下四五烂子红面鱼鱼了,大人过来要萝卜不好意思了,就差孩子来要汤。我就想,汤也是美味呀,哪能随随便便给了人,给了他们,我们吃啥呀?
那个年月,主食吃不饱,副食也好不到哪去。萝卜山药蛋加点榆树叶子烩了菜后,萝卜或许能剩点。娘把长得不齐楚的萝卜洗干净了,横七竖八,放在一个半截瓮里,以盐为主,再加些花椒颗粒,扔几个红辣椒,把温开水放凉了,再倒进去。为了有点绿气,揪几片白菜叶子附在上面。娘唤爹到空家找来两块从河漕捡来的石头压上去,那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经过风吹日晒,雨淋水冲,纹理清晰,相当精致。大约过上一个月的光景,娘每天早上一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用两三根高粱瘪穗扎成的小刷子,左五圈右五圈,搅拌盐汤,生怕有了白沫子会霉变了。
经过两个月,腌制得就差不多了。娘开始切开晒萝卜干了,虽长短不一,但切得粗细均匀,放在箭箭盘子里或拍拍上,放到太阳底下去晒。过上半个时辰,娘就去翻晒一下,晒到七八成干,蔫了,用手掬到大盆子里,准备上锅蒸馏。
馏咸菜比腌晒更为讲究,待大锅里烧开水后,放上蒸笼,上面放上花包布,再把用温水漫泡过的玉茭皮皮铺开,上面倒上晒干再用开水浸湿并撒过盐的干咸菜,把锅拍子盖上,再把锅盖盖严实了。先大火烧十来分钟,再小火十分钟,那时候没钟表计时,娘从锅上蒸气的大小和地上堆的柴禾的减少程度来判断时间。我一般当下手,负责拉风箱看火。娘说别小瞧拉风箱,也是技术活儿,火大了会把水熬干了,火太小气会顶不上来,怕馏下的咸菜半生不熟,既差味又不好吃。我听了,觉得我这个下手还蛮重要的,丝毫不敢怠慢。
火熄后,娘说要温上一晚上。次日早上揭开锅,锅里还有温热气,咸菜的颜色就像变戏法似的,变成褐红色。娘说先凉一下,过上一会儿,把蒸笼里的咸菜收好,然后再倒入箭盘里或拍拍上,在柔和的阳光下小晾半点四十分,最后倒入缸里,封上口子,放到空家炕上,随取随吃。过上一段日子,就成了老咸菜。
家里人谁要是有时胃不舒服了,吃点老咸菜就好了。街上谁家的孕妇有妊娠反应,也要吃点。记得在城里上学时,每天3角钱的伙食费,正在长个子的我根本不够吃,每次周末返校的时候,娘总要为我带上省下来的两个花卷和烙下的斜尖尖,总忘不了为我带上一罐头瓶子老咸菜,里面渗了熟黄豆的,嘱咐我喝水时就上几口,别上了火。一进寝室,一往出拿,你一筷子他两口,总要被室友们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只留下空罐头瓶子,傻傻地呆在那里,不解地打量着它的主人,嗔怪我不听娘的话儿。
五十年前,从城里来的工作队时兴到户家吃派饭,生产队长常选那些政治觉悟高的、家庭相对富裕的、卫生状况较好的、娃娃们拖累少的家庭,给工作队管饭,不过人家不白吃,饭后要掏粮票和钱的。这种变向的摊派苦了许多人家,本来青黄不接的,还得高规格接待这些细皮嫩肉的指手画脚者,老百姓苦不堪言。轮到我家时,娘提前两三天做准备,到邻居家借上半升白面,爬到蓝瓮边把红面挖上一大碗。早上早早起来,生火做饭,搓上红面鱼鱼,馏上红薯,再加半碗肉哨子,熬上小米稀饭,锅里放个碗,名上怕溢了,实则为了做一碗干捞米粥,给工作队员吃。开饭前,娘把队员让上炕,由俺爹陪着,叫我和弟弟到街上疯玩,估计人家吃的差不多了,才喊我们回来打扫战场。在农村,红面鱼鱼肉哨子是上等饭,还有馏红薯干捞饭,是平时我们见不到吃不上的。我娘在一盆烩菜旁总要摆一大碟咸菜,来吃派饭的队员毫不客气,一筷子下去,碟子里塌个大泊子。工作队员夸我娘腌的菜好吃,说让中午再给上上一大碟子。中午是喝面片,娘把麻麻花用油呛了倒入锅里,再加点山丹丹花。吃完了,队员们还不放筷子,直到打起了饱嗝才罢休。娘问吃好了没有,队员盯着菜碟,不住地说咸菜味灵,好吃!
改革开放后,家里的地多了,种的菜也多了,娘腌咸菜的原料就更多了。除了萝卜,还有胡萝卜、芥菜、竽头、白菜、茴子白等等。奶奶去世了,哥哥和姐姐各自成家,我进城上了学后上了班,弟弟也参军了,娘腌的菜越来越多,品种越来越丰富,可吃的人却越来越少。娘变得很寂寞,把院里菜畦里改种了很多蔬菜,腌咸菜的手艺也生疏了许多,每次回家也就吃不上娘腌的咸菜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娘,咋不腌咸菜了,挺好吃的。娘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好吃?给谁吃?是啊,原来家里人多,上上一盘咸菜,大家抢着吃。现在儿女们都远走高飞了,只留下了娘和爹守着一个大院子,院子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和朝气。大家都在上班,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很长时间不回去,几乎忘了爹娘,忘了老咸菜的味道。我理解了娘的心事,吃吃老咸菜只是理由之一,让儿女们常回家看看才是最大的心愿。
爹娘的年岁越来越老,我们回乡下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发现娘又开始腌咸菜了,只是手脚不再灵活,干一会儿便会喘一口气,直一下腰。看着院子里一心一意腌菜的娘,许多小时候的往事次第涌上心头,那个时候的娘多么年轻多么壮实啊。这些年,娘确实老了,个矮了,背弯了,头发全白了,记忆也大不如前,出众拿手的腌咸菜的手艺比以前更炉火纯青了。
小时候经常听别人说我娘菜腌得好,是因为萝卜洗得干净,是瓫子好。我委屈地告诉了娘,娘笑而不语。直到上班后,娶妻生子后,才知道只有心灵美的人,爱帮助他人的人,才能腌好菜。
如今,生活好了,腌菜逐渐退出餐桌,淡出人们的视野。好几个孙子孙女告诉娘,这咸菜不能多吃,经常吃会得癌症的。娘一听就火了,什么癌症?尽哄人呢!你们看看我和你爷爷身体有多健康,我们从小到老,就是吃咸菜吃的!见奶奶较了真,孙子们吓得不敢再吭声。
我爹是去年秋上走的,活了92岁,和娘携手相伴了整整七十个春秋。娘小爹两岁,今年已九十一岁高龄了,身体还算硬朗,还能在院子里种畦子。娘表示不愿意离开老院,不想进城去住。我们兄妹四个商量后,决定每周着一人回村陪伴娘,周而复始。娘说等秋后再挂上二百斤萝卜,再腌上一大瓮子,腌好馏好后,到时候还要送给邻居们,还要让我拿到城里给同事们吃,让大家看看她的手艺,尝尝老咸菜的美味。上次回家,巷里的二贵亭媳妇来讨要盐汤,说是买下凉粉了,手里还给娘拿着生菜、水萝卜。娘说那不是瓮子嘛,随便臼,管你够!我把馏下的咸菜拿到上班的单位,同事们都说这老咸菜真好吃,你娘真会腌,你真幸福。
娘,是我生命中永远的爱和牵挂!那些腌菜,是香醇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更是娘的味道!
作者简介:栗旭晨,山西忻府区南高村人,现任忻州市广播电视台专题部主任,荣获山西省第五届百佳新闻工作者称号,荣获中华新闻工作者协会金质奖章,著有文集《跨越》、散文集《梦里花落》《梦里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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