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1月22日 星期五 第A11版:月光城·文学
仇媛媛
王安石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当然也是著名的文学家和诗人,可我们只知道他在政治变革上的拗劲,很少知道他在赏景审美上的细腻。
王安石于神宗熙宁九年(1076)二次罢相后,直到哲宗元祐元年(1086)因病逝世,在金陵郊外的半山园居住长达十年。这期间他写了大量的景物诗,比较著名的有《书湖阴先生壁》《北陂杏花》《北山》《半山春晚即事》等。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北山》)在一个春天,王安石到北山游玩,被落花绊住了腿,玩了很晚才归。隐居北山的王荆公,一改从政时的步履。人生由激进转入缓步,世界也由朝堂变为自然。仿佛他亏欠自然太多,所以一旦回归,便忘我般地沉醉。
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
(《半山春晚即事》)荆公喜欢写晚春,这是值得品味的季节,刚刚百花过后,季节也有了阅历。这首诗一开头便抓人眼球,拟人超精彩。春风把花都取走了,可是却酬谢人以清阴。陂塘与园屋是荆公诗里的主角,镜头磨不开的,不知不觉就对准了,来个特写。陂路“翳翳”,园屋“交交”,都是树木深密交叉覆盖的样
子。叠词,叠的是清阴,叠的也是环境的静和深,荆公喜欢这样的深静。
下面重点看这首《岁晚》:月映林塘澹,风含笑语凉。俯窥怜绿净,小立伫幽香。携幼寻新的,扶衰坐野航。延缘久未已,岁晚惜流光。越是到了岁晚,美景也就越值得珍惜。岁晚指季节的岁晚,也指人生的岁晚。
有人在感伤中去珍惜,荆公在审美中去珍惜,在乐境中去珍惜。
“月映林塘澹”,美又来邀赏了,荆公自然会秉烛夜赏,要让暮年的时光在美的加持中芬芳。又是陂塘,自然他的园屋在塘边,朝朝暮暮对着,今天因为月光的映照,塘显得更为澹静。景好,人的心情也不差,“笑语”是个透露。而妙就妙在是“天含笑语”,而且还“凉”。笑语自然是温的,可天气凉
了,把含在里面的笑语也带凉了,荆公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美啊,引无数诗人竞折腰。荆公的姿态也是刷眼球的,他俯下了身子,干嘛,看林塘的秋水,越看越爱那绿净。他自然看到了水中的月和影,而且看得很分明,不然也就显不出绿和净了。荆公有个癖好,就是喜欢看水中影,你看他这句“秋水写明河,迢迢莲花底”,秋水映着天河,他不说映,而说是秋水写的,秋水是一张纸,把天河写在上面了,关键这秋水中还有莲花,那天河就被写在莲花底下了。于是他又给世人一个俯窥的姿态,疑是水中别有天,疑是花底别有天。
接下来是伫立,换姿势了,要好好地去领受幽香。从下文看,有莲的香,当然不是莲花,眼下不是莲花的季节,已是莲子的季节了,这里有莲的茎叶的香,可能还有菊的呼吸的香。荆公感受的都是细腻之美,是不用心,一疏忽,就把握不住的美。别人没感觉到什么,可他早已被深深陶醉,想起一句哲人的话:“若无审美,一切都与你无关。”
我们大概能看出,隐居期间荆公最爱赏的是暮春时节,是初夏时节,是清秋时节,是越来越往后的时节,是跟他的经历和生命相配合的时节。
雅兴继续高涨,荆公要携幼童坐小船,去寻那刚刚长成的莲子了,“扶衰”是指扶着衰老的自己,看来坐小船夜游的有二三个人。这里称小舟叫“野航”,这是杜甫的叫法,“野航恰受二三人”。记得那次也是一个月夜,杜甫从浣花溪南邻那用过晚餐归来,当时月色明净。借了杜甫的诗句,等于让杜甫的诗境照进来了。
荆公他们在林塘里游赏很久,莲子也就成了“怜子”,越是岁晚,越珍爱流光。对美不忍辜负,就像当年他在翰林院值夜班的时候,竟然对着月色不忍心睡眠,他就在那看,月影是怎么一步一步上了栏杆的。
哲人言,生命就是一个对美顺从的过程。荆公之前顺从过谁?皇命、祖宗之法、可畏的人言,他都没有顺从过,唯有顺从了自然,顺从了美。
罢相后的荆公,不能说不孤寂。但读他的诗,看不到什么感伤和空寞,他太会安排生命了,也知道用什么去填充。他也没有标榜我要旷达,却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出了生命的高颜值。
自古擅写景的诗人很多,但在赏景的细腻度上,都比不上荆公。他的细腻,不是细碎,而是在你感觉不到的地方,或是表达不到的地方,他一语惊人。
如果说选一个诗人为邻,估计很少有人选荆公。我们只看到他在政治那一头的深入,没能看到他在自然这一边的深入;只想当然他性格的执拗、生活的邋遢,没想当然他作为一个诗人的情趣和审美的眼光。世人窄化了荆公,于是也就感觉不到他的可爱。
如果从古今只选一个诗人为邻,我倒很愿意与荆公为邻,跟着他看风景,跟着他以平稳悦美的心情,“岁晚惜流光”。
认真地跟着荆公审美。若无审美,何以对抗生活的粗疏;若无审美,何以对抗流光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