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发林作品:农家子弟与稻草那情侣般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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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在稻草上出生的。母亲说,她生我时,铺床的草席下有厚厚一层稻草,她出血太多,把那些稻草都洇湿了,她因此上就得了溽疹,到老了还身上发痒,骨子里总隐隐地痛。她还说四十日后,你爸把床上所有旧稻草都换成新稻草,干燥得夸夸响,有一股太阳气,浓烈得有些刺鼻,你才算不哭不闹。可我那时太小了啊,我怎么知道呢?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如果我那时就可以自己作主的话,我可能就不会出生到这世上。
我只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是睡在稻草床上的,有时跟大哥睡老屋,有时跟二哥睡新屋,轮换交替着。老屋楼上的房间很旧很黑很小,大哥点只煤油灯在看一本厚厚的小说,但我只有光羡慕的份。没有灯火,木板架上那一排书,我一本也看不了。但我知道大哥看的那本书是什么,那还不兴我黑灯瞎火里想象吗。新屋的房间也很小,但亮堂许多,我跟二哥在铺了厚厚稻草的床上呵痒,从床上滚到床底。挣扎着爬起身,拍拍屁股,又继续呵痒。
更多的时候,更多的年份,我们一家人都在拼尽全身力气来对付稻草——翻耕、打秧、割草、栽插、耘田、收割。最后的稻谷当然是村里集体的,那些稻草才是我们家的,因为我们家养了一条村集体的白花牛,村里要给我们家记工分。就像是你付出全部心血卖了件大宗货物,老板最后送你个小小纪念品,没啥实用价值,也值不了几个钱。对长年处于饥饿状态中的我们一家来说,如果队里能额外送担稻谷给我们,我们会感激得跪下磕头。这是不可能的。那就把稻草作为最后回报,我们也乐意接受了。除此之外,还能接受什么!
村里有十几头牛。十几家养牛户就按比例拆分掉全村那三百多亩稻草。那些稻草有远有近,有肥有瘦。搭配合理了才不至于引起争执,抡拳动棒的,吵不休。
在夏末秋初,天总是热得让人受不了,上午在田里收割稻谷,累得一身酸痛,像是要散架,连午饭也懒得吃。父亲板着脸催促起来:“你们几兄弟快点吃吧,吃完饭就去下坞缚稻草把。”大哥、二哥和我都嘟噜着嘴,极不情愿,又不敢发声反抗,默默吃完饭,由父母引领着,去下坞。
我现在已经记不起那时我是穿鞋呢,还是光脚。是习惯穿鞋呢,还是习惯光脚。通往那个叫“下坞”的山沟的青石板路白忽忽的,把我的脚心快要烫出泡来。太阳又圆又大,一把一把的强烈阳光从高空像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杂立在田野上的乌桕树都耷拉了头和手,直喘粗气。村庄也一样,被烤得奄奄一息,了无生机。
“你们三兄弟排好一排,从这头到那头,按顺序缚好稻把。”
到下坞后,父亲站在田塍上命令道,手上比划着。我们没吭声,埋头缚稻把。村里昨天或者是前天刚收割了那片稻田,稻草规整地排列开,直铺到很远。稻草已经晒得半干了,灰白或淡黄,有些柔软,不像刚割倒时那般硬直。它们诱惑着我想躺倒在上面,美美地睡上一觉。
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和我都不说话,埋了头缚稻草把——归拢一小堆,抽出一小束干的稻草,把那堆稻草从“颈”处圈住,掖进活结,用力一抽,一把稻草就缚成了,提起,旋转,成扇形张开,放到一边,让它好好站着。它也就真站住了,像个听话的孩子,很乖。
我们一家人在躬身低头前进,身后的稻草把也是一把一把地紧跟住我们不放,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汗出太多了,脖子上有毛巾,擦一把。口太渴了,竹筒里有茶水,想喝多少喝多少。只要不误干活儿,这些你想怎么着儿都行。
缚完一丘稻草了,紧赶着又去缚下一丘。好像我们一家整个下午都在缚稻把。缚不完的稻把。难道我们下午不用去队里干活赚工分的?如果你要问我,那我问谁去?
太阳在西山顶上跳跃。阴与阳的分界线在慢慢朝我们逼来。好在稻草剩下也不多了,就像一个苦熬岁月的人,我们终于也有曙光初露的时候。阴阳线越过我们,朝村庄逼近。从酷热一下进入阴凉,总觉得有些冷。我们都来了劲头,加快速度缚啊缚,终于缚完了所有的稻草。我直起腰来看看村庄,阴阳界线已经越过村庄,正从东山坡慢慢上移。
父亲说,你们手上肩上都别闲着,顺带些稻把回家去吧。我们三兄弟都很不情愿,因为那些稻草还只干到一半,捆几把压在肩,还沉。但父亲已经那样说了,我们也没办法。父亲的话向来就是命令,就是不容辩驳的圣旨。我那时曾经幼稚地想,如果将来父亲有一天也老了,做不动了,由我来指挥他,不知道会是怎么的情景。
缚完下坞的稻草,第二天就去“麻雀背”缚稻草,第三天就去“三亩堰”缚稻草……那些日子里,我们家好像总有缚不完的稻草。等到所有的稻草——有十来二十亩吧——都缚完了,那就是把它们统统收拢回村的时候。这些活儿当然比缚稻草更累,但不孤单,我们都喜欢干。我们三兄弟几乎就开展起劳动竞赛来啦,都比试着看谁背回村来的稻草最多,谁的脚把速度最快。我们有力的脚步,在青石板路上走得飞快。村里好些人见了,说,想不到老饭苦熬一辈子,终于也有了出头之日,瞧瞧他的那三个儿子,成狼成虎了,那么凶劲。我们听了就很得意,暗暗地笑。
“下坞的稻草都背回来了吗?”
“背回来了。”
“麻雀背的呢?”
“也背回来了。”
“三亩堰的呢?”
“背回来了!背回来了!全都背回来了!”
背回来的干稻草全都堆放在村前靠河边的稻田里。那里曾经是我跟伙伴们玩游戏捉迷藏的地方,现如今全都堆着稻把,码得像座小山。我也曾在那“山”上翻爬,不管父亲怎么呵斥。哪怕回家后父亲要叫我的屁股蛋开花。管他呢。
父亲早就在河边埋好了一排树桩,七个,八个,还是九个,我现在记不清了。那些树桩隔两三米矗立一个,都是新剥皮的杉树,渗出的乳白色树汁结成硬痂。紧簇在树桩周围的,则是已经干燥得不行的稻把,密排着或堆放着。
是父亲大显身手的时候。他是村里攒稻垛的高手,几十年了也没人能动摇他的地位。在他面前,我们几兄弟只有虚心学习的份。就见父亲在树桩周围打下几块松木劈柴,加固树桩;再接几把稻草垫底,然后就绕着圈儿把稻草一把一把地垛上去,越垛越高。我们都在草垛下传递——先是手递手,后是抛,到父亲高到我们怎么用力也不可能把稻把抛到的高度时,就改成用很长木柄的铁叉,把稻把叉上去让父亲接住。这时的父亲就好像是在天上,他一手绕住树桩,喊下来的话,我们都得用心细听。
“爸,你快垛完了吗?”我们在地下仰着头边看边喊。
“就快结束了。再叉几把上来,我就可以刹榨(结束)了。”父亲在天上回答。我们就又叉上去几把稻草,看父亲怎样用稻草把树桩结出个漂亮的尖顶。
天色已经模糊。父亲的黑影从草垛高处双手轮替抓握,一把一把滑下来,落到地上,一身的灰气。能闻着这身灰气,更主要的是父亲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汗气,我们一家才感觉心里踏实。父亲就快六十岁了,还跟小伙子一样健壮,敏捷。
攒完了一垛稻草,再攒下一垛,又下一垛。都是父亲高高在上。好像是快要攒第六垛的时候,大哥说话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能垛。”父亲歪斜了眼,发出冷笑:“你也能行?那你垛一堆我看看。我情愿在底下为你打下手,帮你递稻草。”大哥往手心呸呸吐几口唾沫,最后还真攒出一垛稻草来,怎么看都不比父亲攒的稻垛逊色。
第七垛,是二哥自告奋勇攒出来的。父亲这时已经不说话了,只是偷偷地笑。而第八垛是我攒的,可以自豪地说,也不比父亲攒的差到哪里去。父亲终于笑出了声。
我们家的草垛一字儿在河边排开,威风凛凛地傲视苍穹,俯瞰流水。散落的草衣都被母亲收拾回家,码在猪圈楼棚里。那两头猪一年要消耗掉我们家许多稻草。而猪粪——其实就是粘染了猪的屎和尿,被猪踩烂了的稻草——正是我们最需要的好肥料,壅菜肥田都用得着。我就喜欢有事没事往河边跑,在那些草垛间穿来钻去。闻着干草的清香,有说不出的舒爽。
那几垛稻草是我家白花牛一年的食草。我曾经放养过它三年,它见了我,虽不像狗那样作巧讨乖,也会慢慢凑到我身边来,蹭我身子。即便后来转到弟弟手里,它还是那样。看得出它对我的感情不浅。
在秋天冬天包括春天,我和弟弟都喜欢把白花牛牵到山野去放养。我知道哪里草最多最盛最肥美。何况村中放牛的是一班人,把牛牵到事先商量好的地方,让牛儿自由吃草,我们则满山遍野跑,采野花,摘野果。只有在极冷的冬天,草枯叶落、大雪纷飞的时候,才会把牛关在牛圈里。可能一关就是十天半月。一天几次把牛牵到河边饮水,然后在雪地里赶牛回圈时,顺手扯几把稻草,丢进牛圈,让它细嚼慢咽。这时的父亲总会特意喂几竹筒糯米给牛补补身子,算是对它一年辛劳的报偿。虽然我们也想吃糯米饭,想疯了。
春耕的时候,牛成天在田里翻耕,没时间吃嫩草,我们也会用稻草去喂它。这时,它就常常偷眼看着远处的青草,显得很不情愿。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牛也好,人也好,为了生存,都得忍受。
那高到天上去的八垛或九垛稻草,光我家白花牛,其实吃不了那么多。稻草于我们,还有许多其他用途。比如,我们家前后摘了半年多时间的那么多箬叶,都得用稻草缚成薄贴,再晒干了卖钱。霉豆腐乳时,得用稻草苫住饭甑,霉出的豆腐才味正香纯。逢年过节,烧香拜祖宗时,得有稻草垫底,烧化的香纸才能让先人尽快收到。田里的禾,地里的菜,都需要用稻草烧了灰去壅,才会长得肥肥盛盛……一个乡村里生存的人,没有了稻草,我不知道是否能把日子真正有滋有味地过下去。
父亲去世时,烧了许多稻草;母亲去世时,烧了许多稻草;二哥去世时,也烧了许多稻草。他们来到世上时,有稻草接住;离开人世时,也有稻草送行。
可是我呢,我现在成了城里人,好些年了。从前我能春看繁花,夏去耕耘,秋来收割,冬日踏雪,季节的各种物象和人事,总在洇染、强化、印证着我内心的感受,从不间断,就是闭上双眼闻闻空气中的声息,心里也很了然。现在我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季节,只有冷和暖这些气温变化的穷应付。从前,我所有的努力只为着能吃饱穿暖,在十五岁之前,我的衣兜里从没揣过一毛钱——要那干啥呢?现在我成天东奔西跑,身心疲惫,都只为多弄几张名叫人民币的花纸。没它不行。如果我是牛,那些花纸就是牵牛的绳。我已经被它制伏,无法救赎。从前在村里,我有一大帮伙伴,玩泥巴,挖蚯蚓,捉蟋蟀,你家吃什么我也有份,我家有喜事也忘不了你。现在在城里,我上着尸位素餐的班,几乎天天雷同。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和朋友,每天看到的,都是满大街陌生的车和人在走,在跑。我好像生活在很多人中间,其实我跟他们基本不认识。
将来到我死的时候,是否也有一把稻草为我送终呢?我不知道。我想拥有一把稻草,可你知道,这世上的事,常常身不由己。
那我就只有在记忆中,在想象中,在梦中,轻闻稻草干燥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