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临摹,带着问题,带着思考,我临这个目的是干什么?我要抓他的什么特征?怎么去把它的特征呈现出来?只有具备下面两种能力,才能算真正会读书:第一、把书越读越厚;第二、把书越读越薄。老先生讲唐诗,比如“白日依山尽”,就这一句,他可以给你讲一上午,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旁征博引,把它的来龙去脉都分析得透透彻彻,明明白白。这就是书越读越厚。看了那么多书,比如看了李白的诗,能不能几句话把李白诗的特点表述出来,就几句话,不能多了。真正读通的人,他能够做到。这就是书越读越薄。
以上“郡”分别出自《开通褒斜道》、《肥致碑》、《曹全碑》、《爨龙颜》、《元倪墓志》、欧阳询《九成宫》、颜真卿《李玄靖碑》、宋徽宗《千字文》(从左至右,从上到下)
以上“平”分别出自《石门颂》、《张迁碑》、《曹全碑》、锺繇《宣示表》、《崔敬邑墓志》、欧阳询《虞恭公碑》、颜真卿《麻姑仙坛记》、柳公权《玄秘塔》(从左至右,从上到下)
当你看到一个字,你会联想到不同时期、不同的人是如何写的,都表现了怎么样的审美特征?通过不同时期的“郡”和“平”的分析,发现书法造型的演变,大致是一个重心不断提高,古意不断消逝的过程。这中间,《曹全碑》是隶书中的另类,颜真卿是楷书中的另类。我总结了汉字造型的六个字:平、宽、横,斜、紧、纵,这六个字道尽了中国书法结构的奥秘,后世所有的结构的变化,无非就是在这六个字里面打转转,不断排列组合而已!能把帖读透,真的是越读越薄,几根主线就可以把中国书法史用笔、结构、章法等等全都串起来,纷繁复杂的现象都是这几根主线上的蚂蚱,只要一扯,全都拎了起来。“想见古人挥运之时”,书法人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怎么理解?以公安破案来作比的话,可以换成“想见凶手作案之时”。事不同,理一样。110接到电话,我们这发生了凶杀案,你们快来呀!真正有经验的公安,进门一看,门清,他能够把这个过程还原的丝丝入扣。也就是说,当你看到古人的经典作品,脑子里面马上要还原当时作者书写的场景:用的什么工具材料?用了什么笔法?关于这一点,张羽翔老师说得很对,我们对笔法的摸索。其实都是靠蒙,因为我们看到的经典作品,《祭侄稿》也好,《黄州寒食诗》也好,大师已经作古,我们又没看到他现场书写,怎么知道用了什么样的笔法动作呢?他只留下了这件经典作品,这就是他的作案现场,我们就要通过留下的蛛丝马迹去还原。对毛笔的笔性了解的越到位,书写经验越丰富,还原的能力就越强。
我们临帖,其实就是探寻真相、追寻真理的过程,是以一种做学问的态度去研究。我不敢说我的这个笔法就是王羲之的笔法,谁也不敢说,因为谁也没在现场看过王羲之怎么写字,那个时候也没有高科技,能有录像把它录下来。
怎么判断?实践中去验证。谁的方法最能接近于真相,最能接近原帖的精神面目,我们就听谁的!
我希望每位书友都能成为书法破案的高手,解密古人的密码,古人玩点什么花招,都逃不过你的火眼金睛。这个平台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建立在一种共识的基础之上。在这个前提之下,我们再来慢慢的去讨论一些问题。目前的书法批评,其实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都不知道对方是在干什么,对等的平台都没建立起来,上去就开始打开始骂,那不是学术争论,那是打群架。一个就是对毛笔笔性的认知。想想看,如果王羲之拿毛笔写字,我们现在都拿钢笔写字,我们能和王羲之对话吗?不能,因为二者的体验不一样,永远谈不到一块来。只有王羲之拿毛笔写字,我们也拿毛笔写字,而毛笔的笔性是千古不变的,也即赵孟頫所说的“用笔千古不易”,正是这个“千古不易”让我们和古人有一种共识,才有了对话的平台。第二点,汉字造型的法则与规律,这个也是恒定的,同样构成对话平台的基础之一。第三点,文化。虽然历朝历代,文化的内涵会有些变化,但相对来说它是传承有序,比较恒定的。正是文化这个脉的薪火相传,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还能看懂一两千年的书法作品。第一点,要求书法家首先是个手艺人;第二点,要求书法家是一个汉字造型的研究者;第三点,要求书法家是一个文化人。只有在这三方面取得了常识性的共同认知,我们才能穿越时空,穿越几千年的风风雨雨,与古人真心的对话。而且,在这三个方面,你越深入,那么与古人的对话才能越深刻,越投机!所谓的创作,其过程就是通过对个案的研究,去掌握书法的共性,再以自己的方式,把这种共性表达出来,此即个性风格。
个案的研究什么意思啊?我们临习颜真卿、临习欧阳询,临习董其昌、临习汉碑等等,这都是个案研究,注意,我们并不是就颜真卿而颜真卿,就米芾而米芾,而是通过对他们的学习去掌握书法的共性。
很多朋友写了一辈子颜真卿,换了欧阳询,不会写了,写了一辈子楷书,换了行书,不会写了。什么问题?没有学通,没有通过个案的研究去掌握书法的共性。
掌握了这种共性就怎么办?再以自己的理解以自己的方式——我理解的颜真卿是这样的,我理解的欧阳询是这样的,我理解的赵孟頫是这样的——去把它表达出来,当然,更牛的人物还可以完全抛开这些,即完全以自己的方式去阐释这种共性,从而形成自己的个性和面目风格。大家想象一下,到最后高考写作文,这期间经过了多少年的训练?从进小学学拼音,然后认字、组词、造句,然后写日记,写记叙文,写议论文,这里面还有句式句法,疑问句、反问句、对比句、排比句等等。词汇量多,句法丰富,你才能写一篇好的文章。当代人旅游,到了一个风景很美的地方,哎呀,风景真美呀,美呀,太美了,实在没词了,最后一拍大腿,真他妈的好看!这已经是他对美的表达的最高境界了!如果是中国文学修养好的,他会怀古思今,他会通过这眼前的风景,产生与社会、人生、生命的联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就因为这短短的四句,在历史上就留下来了。再回到我们的创作,有很多同学也说,老师我临帖还不错,为什么到创作就不行?一方面词汇量不够,句式句法不够,同样的一横跟一竖,笔势关联上有多少种变化?你得总结。一些特点规律慢慢地积累,那么我们真正创作的时候,我们招数就会多,变化就会丰富。临帖不思考,没有追问的精神,不从理上去追究。我觉得我们学书法还是要像小孩一样,要有一种追问的精神。一些司空见惯的现象背后,其实包含着书法中很深刻的道理。比如,我们经常说,线条圆厚,同样在宣纸上写一笔,凭什么说我的线条就饱满圆厚,你的线条就单薄?因为我们用手摸上去,都是平平的呀,好像也没什么差别。那么线条圆厚产生的机制是什么?你弄明白了,怎么去写出圆厚的线条,其实也就水到渠成。听有人说,捻管转指是古法用笔,有很多同学就开始依葫芦画瓢,画虎不成反类犬。我给你画一张毛笔运动的轨迹草图,几句话就弄明白,不要迷信,管它古法今法,背后总有一个理在。诸如此类,还有很多,不一一展开了。总之,大家不要固守已成的概念,而要多发问,追究隐藏在背后的道理。刚才我也以学语文写作来比喻我们的创作,大家也可以对照一下,目前自己停留在什么阶段?是处在拼音、认字、组词阶段,还是还是在造句、写简单日记的阶段?还是已经到了写记叙文、议论文的阶段?我们临帖,说雅点,就是学,说通俗一点,就是“偷”,我觉得用这个偷啊,可能大家印象会更深刻一些。以“偷”喻从临摹到创作的三个阶段:“小偷”,“中偷”,“大偷”。
这两件作品,是我们网络篆隶班同学们的习作,也是跨入创作的第一步,停留在集字阶段,当然这里面形式可以做一个变化,比如说把竖的写成横的。很多朋友临帖时,从来不会去关注字帖的文本内容,其实里面有很多好的内容。比如说我随随便便,就从这个颜真卿欧阳询的字帖里面就找出来几个,内容多好啊,总比一上来就写“上善若水”,“天道酬勤”,“厚德载物”显得更有文化些吧!这种创作方式对于初学者是一个比较好的办法,当然啦,停留这个阶段的,可能更多的是从古人那里学一些外在的形态,对内在的道理、精神气质各方面可能还不会太深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集字多了,慢慢就会有经验了。当然,这种“偷”很容易被抓现行,“偷”的都是一些普通人眼里认为变现比较快的那些东西,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典型的例子就是米芾,我们都觉得《中秋帖》是王献之的,其实是米芾所仿,已经证据确凿。王献之的《十二月帖》刻帖,看看那个跋就知道,收藏在米芾家里面,很多人不知道这个情况。所以董其昌上当了,乾隆也上当了,还建了“三希堂”供着。
米芾号称集古字,但他停留在更高的一个阶段,就是加了自己的理解。
董其昌也是这样干的,他遍临天下法帖,以《裴将军诗》为例,他临的跟颜真卿已经差别很大了,包括章法,都是加入了自己的理解,慢慢从原帖当中脱开,去建立自己的一套语言。
董其昌临《裴将军诗》(局部)
王铎也是一样,我们现在看到王铎临的二王,临的阁帖,很多都是应酬,跟朋友喝了酒,然后高兴,临帖,帖又没带在身边,那就凭记忆,经常脱漏,还互相串,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件优秀的艺术作品。书法家,当到这个份上够了,临的语句都不通,还能传世,留到当代还能拍个几千万,厉害!吴昌硕也是,《石鼓文》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他临的跟原石鼓文也有变化,比如说左右偏旁的错位,增加动态感。到后来堂而皇之的拿这个临的石鼓文去卖钱,而且价格不菲,买家还趋之若鹜,也没谁谁了!当代一些老师辈的比如张羽翔老师,也有很多这样的拟古,比如拟伊秉绶、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等,说是拟,但是已经加了很多自己的意思。
伊秉绶“藏之名山”
张羽翔临作“藏之名山”
“藏之名山”,伊秉绶的作品,张羽翔老师的临作改变了不少,视觉冲击力更强。
张羽翔作品
历史上很多造假的也这样干,原来我做徐渭研究就发现,哎呀,徐渭一个手卷里面的两句诗,最后怎么变成大字对联登上了徐渭作品集,成为真的了?
徐渭《捧读》手卷(局部) 29.3cm×193cm 荣宝斋藏
这个是真偷,还想着法子尽量不走样,为了牟利!
我也这么干过。临颜真卿的麻姑,王铎的手卷,把比较完整而且寓意比较好的的内容,选临出来,落个款,也是加了自己的理解和变化,这都是为进入到最后的“大偷”阶段做铺垫,当然能不能进入到“大偷”境界,完全就要看个人的造化了!
这个阶段,法官断案的时候,远看有点像“偷”,近看又查无实据,惊堂木一拍,来啊,无罪释放!
把原理弄明白后,自由组合, 偷理而不偷迹,浑化无迹者,谓之“大偷”。这样的例子也很多,哪天我们有时间,再来掰一掰书法史上的那些“滔天巨盗”。这里还是以伊秉绶为例,很多人觉得他有秦汉的高古浑穆之气,朴厚大气中还不乏灵动。
伊秉绶“师俭堂”
《西狭颂》(左)《张迁碑》(右)
来源在哪里呢?宽博大气来源于《西狭颂》《郙阁頌》,古拙灵巧的部分,比如灵巧可爱的、很卡通化的小点点,来源于《张迁碑》,可以比较一下张迁碑里的“然”“无”。雅化,伊秉绶作为一个文人士大夫,他有这样一个本事。齐白石受《天发神谶碑》,《祀山公山碑》启发,然后借鉴了篆刻里面的单刀,嘎嘎独造,爽利且霸悍。
《天发神谶碑》
齐白石“持山与鹤”联
“退一步斋”,伊秉绶非常精彩的一个斋号,精彩在哪里?那一横!当伊秉绶没写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要把一横写在上面。但是当伊秉绶写出来的时候,哎哟,这一横写得太高妙了,为什么?伊秉绶磅礴大气,体现在内部空间的撑满上,同样外部空间也要完满大气,这一横的上移,移出了这样一个元气淋漓极富张力的空间!
有好事者,借了伊秉绶的这个内容也给自己弄一块匾,没明白伊秉绶的造型原理,把这一横拉到中间,整个气象与格局,一下就垮塌了!接下来又到了法官断案时间,你说伊秉绶是偷东西,我楞没看出来呀,完完全全的诬陷,来呀,把原告抓起来,关进大牢!六、从“经验”到“学理”
——对当代书法教育的思考
我觉得当代书法教育存在一些误区,其中一点就是“经验式”教学。经验对我们学习书法有没有用?有用。但是,也非常的害人。为什么?因为这个经验建立在个人的基础上,跟人生阅历,跟知识结构,跟性格,还跟生理习惯有关。它是个人化的,所以不一定有普适性。所以,在学习书法的道路上,碰到一个好的老师真的非常重要。但碰到一个好老师很难,有时就感觉像是撞大运买彩票。“理”是什么呢?理是对经验的一种升华,是从众多经验中提炼总结出来的,并在实践中得到检验,因而具有普适性。书法上的“理”也类似于自然科学当中的公理,从这里出发,建立起你的书法高楼大厦,才能靠得住,才不至于坍塌。而从经验出发,万一这个经验是错的,后面推出来的所有的东西,也就跟着错了。任何事物都有一个“理”的,书法也是如此。很多人学习书法,学的是一种“法”,而不明“理”。“理法理法”,先有理,后有法,法建立在理的基础之上。法是知其然,理是知其所以然。如果只记住法而不明理,法就会变成束缚学习的僵化教条,让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明了理,才会融会贯通,一通百通。因此书道虽小,却能以小见大,是我们感知自然、社会、生命的一种方式。这是所有书法人必须遵循的,不具备这种共性,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等也成不了令后人景仰的书法大师。我们对书法的学习,其实就是通过对个案的研究,去掌握这种共性。对共性及常识理解的广度和深度,决定了个性风格的高度。我的创作、研究与教学,可以用“学书循理,回归常识”来概括。看似简短的八个字,却浓缩了几十年来对书法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