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下的独舞
作者:高德华
家住公园旁,清晨去散步,总会遇见一个独舞的老人。先闻其声,后见其人。那悦耳的音响由小路前方传来,他矮瘦的身体随之扭动、旋转、行进;风一样来,风一般去。陈旧的衣服,褪色的布鞋,腰间别着“随身听”;头已谢顶,靠一绺白发掩饰,一旦滑落,便像一盏灯,晃动在朦胧的晨霭里。
公园庞大,这个独舞的老人转入路边一方空地,面对一株香樟,就像面对无数观众一般深鞠一躬,随即摇头摆臀,摊手绕腕,翩翩起舞;枝繁叶茂的香樟便是他忠实的“粉丝”,只是没有掌声,没有喝彩。覆于头顶的那绺白发原本勉强,一经折腾,陡然下滑,又暴露了溜光的秃顶。他并不计较,专注于充满激情的独舞。那奔放的舞姿变幻莫测,像伦巴,似探戈,如华尔兹,又像三步踩,摇摇晃晃形同醉拳,没有人能看懂。
这天清晨我们又在公园相遇。他覆于头顶的白发染得乌黑,还用摩丝定型;一袭得体的黑色表演服,一双锃亮的皮鞋,不是边走边舞,而是精神抖擞地赶往他独舞的空地;貌似德高望重的艺术家即将闪亮登场。如此煞费苦心,莫非想弥补他别扭的独舞?
晚间看电视,我猛吃一惊,他竟然出现在荧屏上;此刻正接受主持人的采访。
原来,他幼年失去父母,被一位独身女人收养。在养母的疼爱中长大。成家立业,却天生没有生育能力,嫁给他的女人不能承受于此。离了婚后,也不再娶,与养母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谁知晚年养母双腿瘫痪,接着精神失常,平静生活忽如一团乱麻。
他心一横,辞工尽孝。清晨,他用轮椅推着养母来公园,呼吸清新的空气,看欢快的广场舞;一旦曲终人散,养母就像不懂事的孩子又哭又闹。他俯下身子安慰,却挨了一个耳光。
养母从不打他,小时候被别人抓破一点皮,她都要上门讨说法。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养母突然明白过来,懊悔地打自己。他连忙抱住,母子就紧紧相依,默默流泪。他恨自己不会跳舞,不能满足养母这唯一的乐趣。
世上无难事,他又把心一横,决定以身试舞。于是,买来“随身听”,随着音响手舞足蹈,养母居然眉开眼笑。
晨光下,他陪养母看完广场舞,就将轮椅推到小路旁的空地,把养母安顿于香樟下,尽情为她独舞。一曲将止,迅速旋转,瞬间跪在养母膝下,逗得养母哈哈大笑。而他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养母缓缓伸出手,轻轻为他擦汗。那手冰凉、颤抖,却有母爱的温度。
“妈妈,我跳得好吗?”他凝视着养母,“只要您喜欢,我天天为您跳舞。”
“跳得好!跳得好!”养母连声称赞。
他立起身子,按下“随身听”的播放键,宁静的空地响起“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声。他踏歌独舞,轮椅上的养母面带微笑,深陷的老眼滚出两行清泪……
又是晴朗之晨,养母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香樟下,完全陶醉于他激情的独舞。微风轻拂,霞光绚丽,他的身体在《蓝色多瑙河》圆舞曲中酣畅起舞。鸟儿似乎也被吸引,立在枝头,不再飞来飞去。优美旋律欢快动听,如春雨滋润,似流水潺潺,舒缓起伏,抑扬顿挫。当激昂旋律升腾到极致,瞬间戛然而止。他单膝跪地,伏在养母膝上,等待养母伸出手来……半晌无动静,他抬头一看,养母歪头闭眼,无声无息。
呼喊,哭泣。哭泣,呼喊,无济于事。养母沐浴着绚丽的晨光,凝望着充满激情的独舞,聆听着美妙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养母走了,如今他也成了老人。他仍在晨光下独舞,面对那株高大的香樟。他深信天上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的舞姿,那是亲爱的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