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育新:阴 状
张育新:阴 状
阴状
从县城到高老庄,路过一个叫石庙子的小村。小村不大,背后靠山,一道逶迤的小径通往山顶,山顶处有一个简易的六角凉亭。这种阁子式的凉亭,在很多山头都能见到。
小村后百十步的半山腰,有一个废弃的石房子。老朱说,那就是原来的石庙,也是小村得名的缘由。石庙破败不堪,空中被鸟雀占领,地上是狐鼠的领地,土地公婆委顿成草屑和黄泥,做了狐鼠的窝。只有四框石壁依然坚硬。
老朱说,小庙的最后一个道人静玄,升天于1942年。
老朱迷离着眼神,给我讲述了一个关于石庙子的传奇。
这个石庙子有些古怪。废了六十多年了吧,就是没人去拆掉它,没人去找石庙子的麻烦。虽然没了香火,但是村里人说静玄还在,小庙还灵。文化大革命那会儿,镇里有人到这破四旧,在庙里埋了很多炸药,结果只炸出一块碎石,飞到五十米外的人堆儿,把张罗破四旧的那个东西,右眼睛当场打瞎。村里人说小庙灵验,之后再也没人动它。就是现在村里人争吵赌咒,都爱说到小庙告阴状。理亏的一方,不敢接告阴状这茬儿。
1942年那会儿,石庙子香火旺盛。附近十里八村,都到这个庙烧香还愿。静玄老道须眉皆白,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大的年龄。老道没有门派,即使有门派也没有人去问。没人知道静玄打哪来,似乎他一直就住在石庙里。石庙是哪一年建的,也没有人说得清楚。庙里供奉着土地佬儿和土地奶奶,慈眉善目的。老道好饮一杯水酒,在庙前的石棋盘上。逢人上山,相邀对饮。村人开玩笑,奚落他犯戒。老道说:酒起色欲佛家戒之;酒能养生仙家饮之。我无酒时学佛,有酒时学仙。传说静玄老道能过阴,耳蜗里的毫毛扎煞开各护住半张脸,老道可以一睡七天,去阴间办公。
1940年前后,关里家爷俩逃荒,落脚到石庙子。老爹六十来岁年纪,儿子不到三十,都是光棍儿。落脚时老爹正病着,静玄给他服了几副草药,在石庙里将养几日。老头病好了,无以为报,叫儿子叩头认干爹。干爹认下了,人就住下来,在村子最后一趟房把头儿,垒起两间土屋。那时侯盖房子搭屋倒也简单,脱点土坯,在山边选几棵松木做檩子,十天半月,土屋就成了。
土屋旁不远,是一道清澈的山溪,春起,溪水里游着一种冷水鱼。这种鱼把头扎在细沙里,摇曳的尾巴像是水草。当地人叫这种鱼沙钻子。庙里有些地,爷俩儿种着,顺便开垦点山边子慌。村里人随着静玄,叫老头王大,叫儿子二虎。东北话里二虎本是贬义,在这里却是亲切的称呼。
事情的起因是警察丢了枪。
伪警察白乐为,平日在镇警察所上班。他的家也在镇上,本来和石庙子没有关系。但是白乐为在石庙子有个相好,就是现在说的二奶,截长补短到这里温存一晚。男女这种事,自从有了性别就没有断过。白乐为的二奶外号“小白鞋”,与二虎爷俩是邻居。我疑惑这个外号,为何不守妇道的妇女都叫“小白鞋”?老朱解释:丧偶的妇女要为丈夫守丧,整天穿着丧服惹人厌,就穿一双白鞋作为标识。寡妇门前是非多,所以不守妇道的都叫“小白鞋”。我佩服老朱对民俗的研究。
这天,白乐为到“小白鞋”家过夜。白乐为多喝了几口,走到山溪边酒往上涌。二虎在溪上叠起小坝,用细网捉鱼,沙钻子炖豆腐是难得的美味。看见白乐为呕吐,嘻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要了二虎的命。
白乐为第二天要离开“小白鞋”的温柔乡,发现挂在自己腰上的匣子枪不见了。白乐为吓醒了宿酒,央告“小白鞋”不要和自己开玩笑。“小白鞋”说,头天晚上他来的时候,就看见枪套子是空的,还以为他是故意没有带着家什。
白乐为不说话了,坐在“小白鞋”的炕边上想辙。后边的山里就活跃着赵尚志的抗联部队,日本人忌讳谁丢枪。不分青红皂白,就可以打你个反满抗日。白乐为一片空白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二虎在溪水边嬉笑的脸。他把空枪套用力往炕上一摔——就是他了!
二虎被抓进镇警察所,罪名是盗窃枪支资助抗联。抓他的时候,他正在细网中起鱼。这一网鱼格外多,小手指粗细的沙钻子,蛇一样扭结在一起。二虎被铐在警察所的窗框上,警察所的食堂里炖着沙钻子豆腐。伪警察折磨二虎三日,人已经奄奄一息,一块门板把他抬回石庙子。
静玄去看望义子二虎。二虎不服,挣扎着对静玄说:干爹,阳间都是他们说了算,我要去告阴状。静玄看着干儿子惨白的脸:孩子,告阴状可没有回来的。我死也要告,告他们屈打成招。静玄打了个咳声:阴间阳世官司都不好打呀!静玄给二虎划了符,烧化了让二虎就着老酒吞服。当天晚上,二虎去了阴间,到阴间去告状。二虎的尸身停在石庙的正堂。
三天后,白乐为被人发现死在山溪边。白乐为的脸淹没在溪水里,招摇的头发像一丛沙钻子鱼。翻过白乐为的尸体,赫然发现丢失的匣子枪压在他的脸下,没有表情地躺在溪水中。这个地方正是他看见二虎时呕吐的地方。
王大高兴地带着两个猪蹄子,找静玄老道喝酒。夜色暗淡,棋盘上的格子模糊成一张细网。二虎的尸体躺在石庙正堂,阴状的胜诉让王大觉得二虎还活着,活在另一个空间,因此心思上少了悲伤。静玄老道说:王大兄弟,别高兴太早,对方在阴间的势力强大,会让我们去做证。王大抿了口酒:去就去,省得二虎人单势孤。
王大在山边开田,耳根子后面盯上一只草爬子。草爬子被静玄用香头儿点下来,在王大耳后留一个红红的洞。老朱说,山里人被草爬子叮,都不能用手揪。用手揪死草爬子,脑袋还留在身体里。王大随后高烧,昏迷,嚷着要去做证。几天之后,王大死于热病。再过几天,静玄被人发现坐化在庙中。村里人相信,王大和静玄都是去阴间做证了。静玄本来可以还阳,但是警察所急着化了他的肉身。静玄的魂魄找不到肉身,至今还在石庙子附近游荡。
老朱说,后来有很多传说。有的说“小白鞋”本是良家妇女,跟着白乐为不过是为了口饭吃。“小白鞋”相中了身强力壮的二虎,想要改弦易辙,白乐为才借故弄死了二虎。静玄给二虎喝的符,不过是治疗内伤的草药。有的说石庙子是抗联的联络站,白乐为来往于石庙子,影响了抗联的活动,所以抗联借着他整死二虎的民愤,处理了这个反动警察。现代医生辟谣证明,王大可能死于森林脑炎,而静玄是年事过高无疾而终。
但石庙子的乡亲始终相信,二虎告赢了阴状。阳世间掰扯不清的道理,自然有阴世管着。不然,老百姓还有个什么念想?
作者简介:
张育新,记者、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河道》、《信访办主任》、《盖棺真相》、《我不要选择一是平庸》、《最后的八旗》(合作),散文随笔集《金长城之旅》(合作)、《龙江古丝路》(合作)、《一座城市的背影》、《张育新散文作品集》、《活回去一次》等。《古河道》获第八届哈尔滨天鹅文艺大奖二等奖。《盖棺真相》获第九届哈尔滨天鹅文艺大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