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搜神遇怪(新人文小品小说)
干宝《搜神记》所载虽不乏神灵,而鬼魅精怪尤多,其间令人警醒者,不一而足。近因与同道合作研究,重读此书,不啻《顿丘魅》篇中行人遭遇凶怪,又顾视之,倍觉恐怖。此中有真义,欲辨需敷衍,特摘取若干,游心寓目,成其微说。
1
魅影相随
几个朋友吃饱了没事干,就以说恐怖故事为乐,并约定了三个条件:一,必须出自日常,而非天崩地解、扫帚星流浪一类的;二,不得有磨牙吮血的特写和杀人如麻的全景;三,必须是没来由的,因为没有主义的恐怖,才是最为恐怖的。
一个说:“我听说臧侍御史家发生过一些蹊跷作怪的事。做饭时,白净的大米,煮熟了,却混杂了尘土;一转眼,锅又不见了;放在墙边的刀枪剑戟竟然满屋自行游走挥舞;竹箱中窜出火苗,里面的衣物烧了,箱子完好无损;女人的梳妆镜忽然找不到了,几天后从厅堂下抛到了庭院中,还有个声音说‘还你镜子’,一照却照老了十岁;小孙女失踪了,到处找不到,两三天后发现在茅坑的粪下啼哭。桩桩件件,莫名其妙,你们说吓人不?请了大师来卜算,才查明是一条老黑狗搞的鬼。”
另一个说:“一个狗东西的恶作剧,也算不得什么。我听说桥玄太尉晚上睡觉,半夜发现东边墙壁白亮得像门户大开,叫家人来看,却没有什么异样,起身自己摸,墙壁也依然稳当当地在。一躺下,墙壁又没有了。自从听过此事,我如今半夜醒了都不敢睁眼,怕睡到了旷野里。”
又一个说:“睡在旷野有何可惧?刘伶脱衣裸形屋中,声称以天地为栋宇。有此放达,别说少了一面墙,就是家无四壁,也无妨碍。反倒是纵有铜墙铁壁,若有一鬼物暗中盯着你,那才让人不寒而栗。有一人骑马夜行,忽见道中有个兔子样的东西,两眼大如圆镜。你们想,免子才多大?眼睛倒像镜子一般,岂不吓人?怪物跳跃不止,马不得前。那人惊恐万状,堕落马下。怪物就来捉他,吓得他昏死过去,许久才苏醒,怪物却不见了踪影……”
两个同伴听得目瞪口呆,双眼圆睁,虽不如镜,也比铜钱小不多少。
那人接着说:“他醒来后,上马接着前行。走了数里,总算碰到一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便向那人讲述所遇到的可怕事,那人说‘我一路独行,也怕遭遇不测。得君为伴,十分欢喜。你的马跑得快,且先行,我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那人问‘你刚才看到的怪物究竟长得什么样,把你吓得那样?’前行者又把怪物的瘆人模样学说了一遍,后面的说‘你回过头来看看我如何?’前行者回头一看,正是之前的怪物,由于离得近,两眼显得更硕大无比,不但如此,它还一跃上马。那人吓得摔到地上,不省人事。天亮以后,家里人出去找,把他救回,过了一夜才醒过来。到底也不知道是什么鬼魅如影随形。”
两个同伴说:“魅影相随,防不胜防,果然恐怖。只是怪物吓人而不吃人,却是为何?”
那人说:“为恐怖而恐怖,正是恐怖之处。试想,有一怪物,两眼修炼得不相称的巨大,好似是专为监视你而存在,令你隐私全无,岂能不有一种芒刺在背毛骨悚然的感觉?”
三人都不由地四下里看了看。
2
烈焰红唇
麋竺家世代经商,家赀巨万,钱多到不继续赚都不知干什么好。
有一回,麋竺从洛阳回东海郡朐县。路途漫漫,寂寞中,吟起了一首古诗: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正胡思乱想时,只见路边有个红衣女子招手搭车,那女子月貌花容,说不尽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
麋竺让驾车的仆人停车。仆人说:“大人,荒郊野外,一个女子怎么自家行走,必是妖怪。”
麋竺说:“我们从洛阳回东海,又不是西游,哪来的妖怪?”
美女上车后,听说车主是麋竺,似有不忍言事。车行数里,她便说要下车,轻启朱唇道:“先生雍容敦雅,令人钦敬。实不相瞒,我是天使。奉命往东海烧毁府上。天机本不可泄漏,感君搭载,告诉你一声,也好有所准备。”
麋竺大惊失色道:“火神不是炎帝、祝融、熒惑、吴回、玄冥、回禄、宋无忌吗?你一个温柔女子,怎么也干放火的勾当?还有,你若是天使,又是谁派你来的?为什么不径飞降寒舍而要在路边搭车?莫非是要试探我的人品?……”
仆人说:“大人啊,眼看就要大火烧了毛毛虫,你还一个萝卜一头蒜地问个不休。快求女神宽恕则个吧。”
麋竺也着急地问:“可不可以不烧我家?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些家产也是你的,你可不可以不烧?”
美女说:“那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想烧我不想烧的,可是天命难违。我虽与你邂逅同行,终究不是一路人。我必须烧。这里离府上只几十里了,你还是快点回去收拾一下,我慢慢走。小女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日中火当发!”说罢,就化作一团火焰,翻卷上空不见了。
麋竺连忙赶回家,将值钱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家里人还不信会有这等事,一边搬一边抱怨他是见了美女就上火。
中午,果然从厨房窜出一团火苗,红唇般大小,越烧越旺。
麋竺望着大火,两眼迷离恍惚,仿佛看到有一个红衣美女在跳舞,还有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歌声:
……
星星之火不可控制
我却为深爱你
将火冷却又一次坐低
红唇烈焰
极待抚慰
……
转眼间灰飞烟灭,如同歌中所唱的只剩下干涸美丽。麋竺心想,几世劳碌,一生辛苦,随时可能付之一炬,全无意义,便广舍家财,济贫拔苦,并投身于如火如荼三国纷争中去了。
后人毛宗岗评此事曰:“心火不动,天火亦不为害。”有人说他评得切,也有人说天火毕竟还是麋竺自己招来的。
3
天生智妖
苏轼有句名诗“腹有诗书气自华”,脍炙人口。独有吴中胡博士在教授诸生时说:“这一句乃是东坡先生点化而来,原句本为‘狐有诗书气张华’。”诸生问他根据,他就说东坡喜人谈鬼,早把《搜神记》看熟了。
原来,燕昭王墓前中,住着有一只斑狐,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
有一天,他问墓前华表:“听说当今最有学问的是张华,又性好人物,诱进不倦,至于穷贱候门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称咏,为之延誉。以我才貌,可以去见张华吗?”
华表说:“你是斑狐,不是班固!平白地见他干什么?大凡有学问的人既有见识,气量便窄。你出必遇辱,只怕有去无回,非但丧失了千岁之质,说不定还牵累老夫。”
斑狐不听,用阔树叶做了张别致的名片,去拜访张华。张华见是一个少年书生,总角风流,洁白如玉,举动容止,顾盼生姿,便与他交流治学心得。
书生论及文章,辨校声实,都是张华闻所未闻。商略三史,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风雅之绝旨,包十圣,贯三才,箴八儒,擿五礼,更让张华难置一词。
张华心想,天下岂有此少年!若非鬼魅,就是狐狸。于是假意延留,暗中却布置人看守。
书生有所察觉,朗声道:“明公当尊贤容众,嘉善而矜不能,奈何憎人学问?墨子兼爱,其若是耶?”说完,就要告退。
大门早已紧闭,书生出不去,又对张华说:“学问乃天下公器,你如此疑心,只怕天下之人卷舌而不言,智谋之士望门而不进。我深为明公惜之。”
张华仍不答理,反而命人严防死守,并听从一个雷人的建议,放猎狗试探书生。
若是普通狐精,见了猎狗就会吓出原形。但书生一心向学,并无邪念,坦然地说:“我天生才智,反以为妖。你学不如人,才纵恶犬。遮莫千试万虑,我也不怕你!”
张华恼羞成怒地说:“多才巧辞,必是真妖!看来不用千年枯木照之,你是不会现出原形的。”便派人去燕昭王墓地伐华表之木。
华表正变作青衣小儿在空中修炼,见状感叹道:“老狐不智,不听我言。若去找俊男美女,还能快活一时,偏读什么书!殊不知学海无涯套路深,岂能容得下野狐。今日祸已及我,哪里能逃啊!”说完,放声痛哭,倏然不见。
正是: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张华让人点燃古木以照书生。
在现出原形的那一刻,书生大叫道:“千年后,又是一条好狐!”
4
忧患当道
汉武帝东游,未出函谷关,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蹲在路中间。只见它身长数丈,其状象牛,黑眼球而瞳孔闪着如炬的光芒,四脚却深陷在泥土中,全身不停地狂暴扭动,却无法挣扎出来。百官见状,无不惊骇,生怕它一跃而出。
东方朔上前看了看,说可以用酒浇灌它。
众人抬来酒,向怪物身上连倾了数十斛酒,它才渐渐消退了下去。
汉武帝惊魂未定,问东方朔这是什么。
东方朔说:“这东西叫作‘患’,是忧气之所生。这里一定是秦国监狱的遗址,当年秦始皇坑杀了许多儒生,他们的亡灵聚集在一起,依旧愤愤不平,积怨难消,唯有酒可以使他们忘忧。”
汉武帝说:“原来始此。秦始皇也是个没见识的,儒生有学问,总不免要议论朝政。一味压制,不是个法,没得给后人留下‘人生识字忧患始’的口实。”
东方朔说:“正是,正是,还是陛下高明,设置五经博士,又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让儒生整日忙于为盛世立功,更无他想,真足以弥患于无形。不过,陛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虽不似秦始皇焚书坑儒偏激,但按下葫芦浮起瓢,儒家之外,各家也少不得有些不开眼的书呆子,恐忧思过度,激成日后之患啊!”
汉武帝笑道:“呵呵!卿知道的太多了!到底算哪家的?要想明白了哈。”
东方朔说:“微臣明白,百家之上,皇家为尊。”
2019年2月25日奇子轩
附 录
本篇所引《搜神记》多据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本,唯《斑狐书生》条,汪绍楹校注本细节、语言更周密生动,特用汪本。
各篇卷次如下——
卷三:右扶风臧仲英,为侍御史。家人作食,有尘垢在焉。炊熟,不知釜处。兵弩自行。火从箧中起,衣尽烧而箧簏故完。妇女婢使,一旦尽亡其镜,数日后从堂下投庭中,言:“还汝镜。”女孙年四岁,亡之,求之不知处;两三日,乃于圊中粪下啼。若此非一。许季山卜之曰:“家当有青狗、内中侍御者名蓋喜,与共为之。诚欲绝之,杀此狗,遣蓋喜归乡里。”仲英从之,怪遂绝。
同卷:桥玄,字公祖,梁国人也。初为司徒长史,五月末夜卧,见东壁正白,如开门明。呼左右,左右莫见。因起自往,手扪摸之,壁如故。还床又见。心大恐………
卷十八:魏黄初中,顿邱界,有人骑马夜行,见道中有物,大如兔,两眼如镜,跳梁遮马,令不得前。人遂惊惧堕马。魅便就地把捉。惊怖,暴死。良久得苏。苏已失魅,不知所在。乃更上马,前行数里,逢一人相问讯,因说向者事变如此,“今相得为伴,甚佳欢喜”。人曰:“我独行,得君为伴,快不可言。君马行疾,且前,我在后相随也。”遂共行。语曰:“向者物何如,乃令君如此惧怖耶?”对曰:“其身如兔,两眼如镜,形甚可恶。”伴曰:“试顾视我耶?”人顾视之,犹复是也。魅便跳上马,人遂坠地,怖死。家人怪马独归,即行推觅,乃于道边得之。宿昔乃苏,说状如是。
卷七:麋竺常从洛归,未达家数十里,路傍见一好新妇,从竺求寄载。行可数里,妇谢去,谓竺曰:“我天使也。当往烧东海麋竺家,感君见载,故以相语。”竺因私请之。妇曰:“不可得不烧。如此,君可驰去,我当缓行,日中火当发。”竺乃急行还家,遽出财物。日中而火大发。(《三国演义》第十一回叙麋竺出山,用此故事引首,毛宗岗评曰:“心火不动,天火亦不为害。”)
另据《三国志·麋竺传》:麋竺字子仲,东海朐人也。祖世货殖,僮客万人,赀产钜亿……竺雍容敦雅……
卷十八:张华,字茂先,晋惠帝时为司空,于时燕昭王墓前,有一斑狐,积年能为变幻,乃变作一书生,欲诣张公。过问墓前华表曰:“以我才貌,可得见张司空否?”华表曰:“子之妙解,无为不可。但张公智度,恐难笼络。出必遇辱,殆不得返。非但丧子千岁之质,亦当深误老表。”狐不从,乃持刺谒华。华见其总角风流,洁白如玉,举动容止,顾盼生姿,雅重之。于是论及文章,辨校声实,华未尝闻。比复商略三史,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风雅之绝旨,包十圣,贯三才,箴八儒,擿五礼,华无不应声屈滞。乃叹曰:“天下岂有此少年!若非鬼魅,则是狐狸。”乃扫榻延留,留人防护。此生乃曰:“明公当尊贤容众,嘉善而矜不能,奈何憎人学问?墨子兼爱,其若是耶?”言卒,便求退。华已使人防门,不得出。既而又谓华曰:“公门置甲兵栏骑,当是致疑于仆也。将恐天下之人卷舌而不言,智谋之士望门而不进。深为明公惜之。”华不应,而使人防御甚严。时丰城令雷焕,字孔章,博物士也,来访华;华以书生白之。孔章曰:“若疑之,何不呼猎犬试之?”乃命犬以试,竟无惮色。狐曰:“我天生才智,反以为妖,以犬试我,遮莫千试万虑,其能为患乎?”华闻,益怒曰:“此必真妖也。闻魑魅忌狗,所别者数百年物耳,千年老精,不能复别;惟得千年枯木照之,则形立见。”孔章曰:“千年神木,何由可得?”华曰:“世传燕昭王墓前华表木已经千年。”乃遣人伐华表,使人欲至木所,忽空中有一青衣小儿来,问使曰:“君何来也?”使曰:“张司空有一少年来谒,多才巧辞,疑是妖魅;使我取华表照之。”青衣曰:“老狐不智,不听我言,今日祸已及我,其可逃乎!”乃发声而泣,倏然不见。使乃伐其木,血深;便将木归,燃之以照书生,乃一斑狐。华曰:“此二物不值我,千年不可复得。”乃烹之。
《晋书·张华传》:华性好人物,诱进不倦,至于穷贱候门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称咏,为之延誉。
“胡博士”亦见《搜神记》卷十八:有一书生居吴中,皓首,自称胡博士,以经传教授诸生……唯有一老狐独不去,是皓首书生,常假书者。
卷二五:汉武帝东游,未出函谷关,有物当道,其身长数丈,其状象牛,青眼而曜睛,四足入土,动而不徙。百官惊惧。东方朔乃请以酒灌之。灌之数十斛而怪物始消。帝问其故。答曰:“此名为患,忧气之所生也。此必是秦家之狱地;不然,则罪人徒作之所聚。夫酒是忘忧,故能消之也。”帝曰:“吁!博物之士,至于此乎!”
《汉书·武帝纪》……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