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从木子美、芙蓉姐姐说到刘心武和他的秦学(大嘴说红学之十八)

将木子美、芙蓉姐姐和刘心武放在一起来谈,有些人可能会觉得不伦不类,三位当事者本人也未必同意。

不过,如果将此三人放在新世纪之初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的大背景下进行观照,确实可以看出三者之间存在的相似之处来。

芙蓉姐姐的招牌动作

其中最大的相似点就在于,他们各自以自己精心设计的行为艺术对那些曾经神圣的东西构成挑战,达到一种颠覆的效果。他们本人也因此而成为具有时代征候意义的标志型人物。

木子美以无所顾忌的暴露、芙蓉姐姐以一往无前的自恋对那种以含蓄、内敛为特征的东方传统人格进行挑战,而且充分利用现代媒介,掀起了一场堪称风暴的社会效应。

不管赞成也罢,反对也罢,在眼球即金钱的所谓后现代社会里,这就意味着成功,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们的存在实际上被社会默许了。

木子美的《遗情书》

对此现象,已有大量文章进行讨论,这里不再赘述,且说刘心武和他的秦学。因为刘心武的存在也可作如是观。

与甲骨学、敦煌学并称二十世纪三大显学之一的红学,曾经被人们看得十分神圣,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依然热闹非凡,当下更是如此,大量论著出版,研究热点不断,由此将2005年称作红学的大跃进年也并不为过。

在众多的热点中,毫无疑问,以刘心武和他的秦学最为引人注目,热闹程度已越出红学界,成为一个全民参与的公共话题。在红学史上,能与此盛况媲美者只有1954年的批判俞平伯运动和文革后期的评红运动。

为了刘心武和他的秦学,支持者和反对者剑拔弩张,红学家们与公众严重对立,已经达到了所谓“群殴”、“围攻”和“力挺”的程度。这显然已经构成了一个需要认真探讨的社会文化事件,籍此可以对一些问题重新审视。

《刘心武爷爷讲红楼梦》

平心而论,刘心武的出现在红学史上并非偶然现象。从早期的和绅家事说、明珠家事说到王梦阮、沈瓶庵的《红楼梦索隐》、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从寿鹏飞的《红楼梦本事辨证》、景梅九的《红楼梦真谛》,一直到前些年轰动一时的霍氏姐弟的《红楼解梦》,索隐式研究一直有人在做,而且颇有市场,并没有因胡适、俞平伯等人新红学的创立而销声匿迹。

刘心武的秦学从研究思路、研究方法上来看,和以前的索隐派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不过是索隐的具体结论不同而已。事实上,对索隐者来说,得出什么样石破天惊的结论都有可能。近些年,索隐派的著作也出版了不少,如孔贤祥的《红楼梦的破译》、阎肃林的《甄家红楼》、温云英的《红楼梦作者新证》等。

何以单单刘心武的秦学会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呢?原因说起来很简单:一是中央电视台的影响,二是前辈红学家周汝昌的支持,三是刘心武本来就是一个知名作家。几种因素加在一起,使原本很常见的索隐式红学研究竟然一下成为公众关注的热门话题。

《刘心武揭秘古本红楼梦》

不过事情闹大了也好,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对许多事情重新审视一番。对刘心武与其秦学的态度如何,其实与评论者的观照角度有关。

如果把刘心武的秦学当作严肃的学术研究来看,用严格的学术规范来要求,他的结论自然是不能成立的,称其为胡说八道也并不为过,因为他的很多结论建立在没有根据的猜想基础上,再以猜想的结论为前提,进行更进一步的猜想,可谓天马行空,随意性很强。

书虽出了好几本,如《红楼三钗之谜》、《画梁春尽落香尘》、《红楼望月》等,但所收的文章反来复去就那么几篇,光有论点,缺少可信的论据和论证过程,逻辑混乱,这样的秦学确实是不能称作学术研究的。

而且从刘心武的这些著作来看,其学养与知识结构还不足以驾御这样的题目,尽管笔者这样说会招致一些读者的反感。毕竟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学术研究也是有规范和门槛的,你不遵守,就不能称作学术研究,就像踢足球不能用手、打乒乓球不能用脚一样。事实上,不少红学家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来评价刘心武的秦学的。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尽管刘心武认为他的秦学是严肃的学术探讨,但如果红学家真的从这个角度来评价,那只能是牛头不对马嘴,严重错位,根本说不到一起去,红学家们还会因此给人留下学术垄断蛮横霸道的坏印象。

如果像有些评论者所说的,将刘心武的秦学研究看作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就像看娱乐小报的八卦新闻,不当作严肃的学术著作来看,那就不会存在如此激烈的争论了。对一般读者来说,他需要的是消遣,是娱乐,严肃的学术著作读起来费心费力,枯燥乏味,远不如刘心武这种猜谜爆料的书籍读起来过瘾。

既然有这种市场需求和阅读需要,刘心武的秦学也就有其存在的价值。连木子美、芙蓉姐姐大家都能接受,又为什么不能接受刘心武和他的秦学呢?其《红楼望月》等著作的畅销不是很能说明问题吗?

对一些红学家来说,面对这个日益复杂、多元的社会,确实应该转变一下观念了。因为对不少人来说,学术研究早已失去原先的神圣感,他们喜欢那些能让他们感到刺激和快乐的东西,至于观点是否正确,是否符合学术规范,倒还在其次。

《揭秘与猜谜:刘心武秦学透视》

红学家既不要幻想用自己的研究来指导作家们创作,也不要一相情愿地把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灌输给公众。学术研究本来就应该冷清和寂寞,处于社会的边缘,如果全体国民都来关注红学研究,这个社会的运作机制肯定不正常。

20世纪50年代以来,这方面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文革后期,全民上阵评红楼,结果评出了什么呢?红学家们看不惯刘心武的秦学,大可以不看,谁喜欢看由他去,自己埋头做自己的研究,各行其道,这不是挺好吗?

这次围绕刘心武的秦学的争论有一个最为成功之处,那就是把相当成功地红学家们丑化和妖魔化了。

笔者注意到,不少红学家对刘心武秦学的批评还是很有说服力的,颇能击中要害。但是,从公众的反应特别是网络上的情况来看,支持刘心武的声势远远超过那些红学家们的声音。在不少人的心目中,红学家们成了狭隘、嫉妒、迂腐、愚蠢、蛮横、霸道、无所事事的代名词。何以如此?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刘心武红学之疑》

红学家们的被丑化自然与刘心武的策略有关。他打着平民红学的旗号,拉近自己和读者的距离,刻意将红学家们与公众对立起来。

这几年,由于学术风气不正,抄袭、腐败之风盛行,严重损害了学者在人们心目中的正面形象,加上在媒体上红学家们严谨、呆板、不讨喜的形象,这些因素结合起来,红学家们很容易招致公众的反感。他们无论是开口说话还是保持沉默,都会受到批评,可谓动辄得咎。

如果保持沉默,要么被认为是认可了刘心武的观点,要么会被认为是理屈词穷。如果开口说话,则会被认为是学术垄断,压制新说。

这样一来,红学家们越是批驳刘心武,就越容易招致公众的排斥,结果形成了一个怪圈。红学家形象的被丑化和妖魔化说起来还是很让人忧虑的,从长远来看,它对红学研究是十分不利的。

《误解红楼:刘心武之秦学》

当然,对红学家们来说,这次围绕刘心武的秦学所进行的讨论也是有不少教训可以汲取的。时代已经变了,人心也已经变了,如何在这个复杂、多元的社会中进行学术研究,与公众进行愉快、顺畅的沟通,这确实是个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自然科学需要普及,人文科学同样需要普及,这是没有问题的,但关键是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如何借助媒体来成功地达到这一目的。毕竟树立良好的社会形象对研究者来说,也是很重要的。

总的来看,刘心武与其秦学的出现十分正常,不必为之大惊小怪。我们能容忍木子美、能容忍芙蓉姐姐,为什么就不能容忍刘心武猜谜红学的存在?

相信过不了多少时间,一切都会恢复平静的。无论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不妨静心等待。我们应该相信时间,相信中国人的智慧。

附  记

这是一篇旧文,写在刘心武和他的秦学大红大紫之时,一起走红的还有木子美与芙蓉姐姐,不管指责也罢,宽容也罢,都必须承认,这三位是网络时代到来的产物,具有风向标的意义。

如今木子美、芙蓉姐姐早已被人们淡忘,但刘心武和他的秦学则时时有人提及。

之所以被提及,全拜《红楼梦》所赐,这部小说在中国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尽管很多人并没有认真阅读过。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已进入大数据时代,红学依然是社会文化热点,刘心武之后,前赴后继地冒出了一大堆横扫一切、信心爆棚的红学民科,他们迫不及待地抛出一大堆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红学惊人发现。

可惜那个仅仅靠眼球就能爆款的时代已经过去,再怎么闹腾,也吸引不少多少眼球了,刘心武的好运无法复制,毕竟时代在进步,网红早成了技术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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