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三笑(新人文小品小说)
屡承年轻笑友提醒,微笑表情符号实为鄙视等义,不可乱用。莞尔成哂,不啻打着微笑反微笑,有失笑道。故欲从笑史上发掘中国好微笑,以示其原生态动人之状。不意于《坚瓠集》读到一明代国家级微笑话,后果之严重,更甚于鄙视。始信不苟言笑,殊非浪言。遂敷演成篇,又拟连类及之,仿九歌而作九笑,至三笑已不可收拾,乃敛容正色,不复输欢录笑,且不敢以聊博一噱为期。
马皇后对赵太监说:“这次皇上出行,有什么事吗?”
赵太监说:“皇上轻车简从,只是体察是民情,没有特别之事。只是有一天,皇上见一民妇喂猪,始终面带微笑,还对着猪叫肥肥。”
马皇后说:“皇上到底是因为民妇、还是因为猪微笑?”
赵太监说:“圣意难测,着实拿不准。按说宫女不少,个个标致,皇上岂能看上民妇?但那妇人体健貌美,倒也别具风韵。皇帝示以微笑,并非无由。”
马皇后说:“喂猪妇?皇帝如何会有恁般重口味?”
赵太监说:“不要看得这货色脏。只要用些胰子,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也好得很哩!”
马皇后说:“好没正经!罢了,既是圣情所悦,着人把那民妇找来。若是有丈夫的,多赏些金帛,没个不答应的。”
过了些天,朱元璋正用膳,觉得上菜的女子有些眼熟,说:“这个女子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马皇后说:“好记性!这就是前日皇上在街上盯着看的喂猪西施。妾听说皇上朝人微笑,就招进来服侍。”
朱元璋微笑道:“错了,错了。我是见她喂豕,忽然领悟了古人造字之意。家字从宝盖头从豕,正所谓无豕不成家。如今天下甫定,有国才有家,心有所感,故此发笑。原不是为女人。”
马皇后说:“这是怎么话说的。只道皇上喜欢,竟拆散了人家的家。”
朱元璋说:“少不得多给些赏赐,让她回去吧。”
马皇后说:“这是自然。早就说你长了副苦瓜脸,笑起来也是苦笑。如今当了皇上,没事别乱笑。让人胡猜事小,致人冤苦事大。”
果然,赵太监对马皇后说:“送不回去了。那女人的丈夫有些牛心左性。听说朝廷征召他女人,十分不愿意。知县下令把他抓了起来,竟死在狱中。”
马皇后有些惨然地说:“这事是我做得不好了。那里的人知道是为皇上要这女人吗?”
赵太监说:“那倒不知。招她来时,只说她猪喂得好,要她替御猪监正堂管事打副手。”
马皇后说:“只有御马监,几时又有御猪监?”
赵太监说:“虽然自古讳名不讳姓,但娘娘在上,奴才不敢说那个监。再说,小民哪里知道朝廷养了些什么畜牲?”
马皇后道:“这是什么话!”
赵太监忙说:“奴才该死!”
赵太监走后,马皇后心想,怪道皇帝近来说“豕”不说“猪”了,八成也是觉得猪朱同音别扭。又想,自己倒像是御猪监的正堂管事,不禁微微一笑,骂了句:“这个大猪腣子!”
韩侂胄花巨资对御赐南园进行整修。工程告竣,要杨万里作记,杨万里说:“官可弃,记不可作!”
韩侂胄又写信叫陆游作记。陆游知趣,很快寄了《南园记》来。他命人刻碑立在园中。
那日,韩侂胄带人游园赏碑。南园天造地设,极湖山之美,说不得多少亭台楼阁,富丽堂皇。转过一个山坡,却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墙,墙头上皆稻茎掩护。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韩侂胄说:“这里唤作‘归耕之庄’,简直是一派农家乐景象,只可惜还少些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意趣。”
一面说,一面走,忽闻庄那边传来鸡犬声。韩侂胄和众人回过头看,原来是临安知府兼工部侍郎赵师睪,正抱头趴在草木丛中学鸡犬叫。韩侂胄见状,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被官家耽误的象声艺人,这一鸣叫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
周总管说:“太师莫说这话。罢黜伪学逆党,得罪许多读书人。一旦失了权柄,恐遭其口诛笔伐。”
韩侂胄满不在乎地说:“酸丁能成什么气候?大宋朝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杨万里不作记,有陆游。陆游不写,还有辛弃疾可用。”
周总管说:“我看陆游的记文,赞美园林是虚,撺掇太师抗金是实。”
韩侂胄知道抗金对朝廷江山、对自家地位都很重要,甚至拿出了二十万两银子充作军费,没想到仍以失败告终。皇帝埋怨他轻启战端,使南北生灵枉罹凶害,而群臣更趁机攻击他专权。韩侂胄竟为之鬓须俱白,困闷莫知所以。
韩侂胄爱姬“满头花”生日时,他想借此排遣烦恼,便大摆宴席,皇帝特命教坊司优伶演出助兴。
只见三个优伶,自报姓名为樊迟、樊哙,樊恼。旁边一人作揖问:“迟,谁与你取名?” 樊迟答道:“夫子所取。”那人拜道:“圣门之高弟也。”又问樊哙:“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樊哙说:“汉高祖所命。”那人也拜道:“真汉家之名将也。”接下来问樊恼:“你是谁命名的。” 樊恼说:“樊恼是自取的。”
韩侂胄已喝得醉醺醺,大笑道:“这厮说得不错,烦恼从来都是自取的。我若不安内攘外,只在南园逍遥,如何有这许多烦恼?”众宾客也都随之大笑。
正说笑间,周总管递上来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闻外间有警,不佳,乞关合门免朝。”
韩侂胄笑犹未了,看了纸条,揉作一团,丢在一边,说:“这汉又来胡说!人世难得开口笑。小的们将烛火续上,痛饮则个。”
次日早朝前,周总管再次提醒韩侂胄,已探得礼部侍郎史弥远、杨皇后等密谋除掉他,暂不上朝为好。他厉声道:“谁敢?谁敢?”坐车而去。正是:
猪羊走入屠户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车刚到六部桥,韩侂胄便被一帮军人拦下,为首的喝道:“有旨,太师罢平章事,日下出国门。”韩侂胄大叫道:“有旨,我何为不知?”那些人哪里理会他,将他从轿中拽出,押至玉津园,推到一道夹墙内。
韩侂胄奋力挣扎,太阳上被乱槌打个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转眼又仿佛变成了成千上百的鸡鸣狗吠。他抱头缩在地上乱吼狂叫,初时还似狗吠,不一会便像鸡鸣一般,惭惭没了声息。可怜韩侂胄一世豪杰,死于非命,一干同党,也尽遭诛杀贬窜。太学诸生有诗叹曰:
堪笑明庭鸳鹭,甘作村庄犬鸡。
一日冰山失势,汤燖镬煮刀刲。
韩侂胄死后,朝廷迫于压力,将其首级送到金国,又答应增岁币为三十万,犒师银三百万两。
金主大笑地对左右说:“宋人外强中干,又自毁长城,可笑之极!要地不如要钱。我等见好就收,没钱时再来。”
章惇的父亲章俞七十岁生日宴会,有人送来一筐柑子,味道甜美,核也饱满。
章俞对家仆说:“留下这核,改日我自到园里去种。”
席间的人听了,交头接耳,窃笑不已。
章俞说:“诸位窃笑,无非觉得老朽年纪大了,恐怕等不到树大结果那一天。岂不知柳宗元贬官柳州,手种黄柑二百株,并不一定指望柑树开花喷雪,垂珠摘实,却说道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何等乐观!”
章惇在旁插话说:“我那冤家对头老苏也是如此,朝廷贬他到惠州,听说他在那里安家盖房,到处找果树种,不象谪居,倒象有几百年的熬煎。他也晓得树太大难活,太小则老人不能待,当酌中者。但还是种了柑子,并在上梁文中写‘共笑先生垂白发,舍南亲种两株柑’。六十多岁的人了,明知望不到结果,依然兴高采烈,种树写诗,着实通达。这种人可以怼他,可以折腾他,却不可笑他。”
众人都说:“领教,领教!”
章惇没想到自己也有失势的一天,而苏轼却受诏北返中原。
章惇之子章援要去拜访老师苏轼。章惇说:“这家伙还不知怎么窃笑呢。”
章援说:“苏老先生不是这样的人。”说着,拿出一封苏轼的信,章惇接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所知也,建中靖国之意,可恃以安。又海康风土不甚恶,寒热皆适中。舶到时,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闽客、广舟准备,备家常要用药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以及邻里乡党。
章惇看了,沉吟良久,对章援说:“我做商州令时,苏轼在凤翔府当节度判官,那时我们相处不错,常一同出游。我曾因他前怕悬崖不敢登,后惧猛虎往后撤,窃笑其不如我果敢。如今看来,还是我不如他。该他笑我。”
章俞种的柑树终于长大结果了。他至少吃过十年的柑子才去世。临终前,对章惇说:“当年窃笑辈,一个个先我而去,我倒又吃了十年饱柑,很知足了,如今该去会会那些性急的笑笑生了。”说完,含笑而逝。
章惇让人摘了一盘柑子作供品,放在父亲遗像前,对章援说:“永远不要取笑老年种柑树的人。”
2019年5月27日于奇子轩
本篇素材分别如下:
一、褚人获《坚瓠集》己集卷四《家字从豕》:高皇微行,见一民妇饲猪。上微笑,内竖误以上悦此妇。及入宫,孝慈问驾所经,内竖述其事。孝慈以金帛赐其夫,取妇侍上。上屡目之曰:“此妇似曾见之。”孝慈曰:“即前日某街饲猪者,妾以圣情所悦,故令入侍。”上笑曰:“误矣!我见此妇饲猪,因悟古人制字之意。‘家’字从宀、从豕,言无豕不成家也,不觉有契于心,故笑,非为此妇也。”厚赐遣归。
二、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三《村庄鸡犬》:韩平原作南园于吴山之上,其中有所谓村庄者,竹篱茅舍,宛然田家气象。平原尝游其间,甚喜曰:“撰得绝似,但欠鸡鸣犬吠耳。”既出庄游他所,忽闻庄中鸡犬声,令人视之,乃府尹所为也。平原大笑,益亲爱之。太学诸生有诗曰:“堪笑明庭鸳鹭,甘作村庄犬鸡。一日冰山失势,汤燖镬煮刀刲”。 (按,《齐东野语》称“平原身僇之后,众恶归焉。杂记所载,赵师睪犬吠,乃郑斗所造,以报挞武学生之愤”,《四朝闻见录》也有类似说法)
南园记事,《宋史》卷四三三《杨万里传》载“杨万里为人刚而偏……韩侂胄用事,欲网罗四方知名士相羽翼,尝筑南园。属万里为之记,许以高官。万里曰:‘官可弃,记不作可。’侂胄恚,改命他人。”陆游《南园记》载“庆元三年二月丙午,慈福有旨,以别园赐今少师平原郡王韩公。其地实武林之东麓,而西湖之水汇于其下,天造地设,极湖山之美。公既受命,乃以禄赐之余,葺为南园,因其自然,辅以雅趣……其潴水艺稻为“囷场”,为牧羊牛、畜雁鹜之地,曰“归耕之庄”……游老病谢事,居山阴泽中,公以手书来示曰:‘子为我作南园记。’游窃伏思:公之门,才杰所聚也,而顾以属游者,岂谓其愚且老,又已挂冠而去,则庶几其无谀词,无侈言,而足以道公之志欤?此游所以承公之命而不辞也。”
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戊集《优伶戏语》:韩侂胄用兵既败,为之须鬓俱白,困闷莫知所为。优伶因上赐胄宴,设樊迟、樊哙,旁有一人曰樊恼。又设一人揖问:“迟,谁与你取名?”对以“夫子所取”。则拜曰:“是圣门之高弟也。”又揖问哙曰:“尔谁名汝?”对曰:“汉高祖所命。”则拜曰:“真汉家之名将也。”又揖恼云:“谁名汝?”对以“樊恼自取。”
《齐东野语》卷三《诛韩本末》:杨后与史弥远谋杀韩侂胄,著作王居安、右丞张镃皆与议……时开禧三年十一月二日也。侂胄爱姬号满头花者生辰,张镃素与之通家,至是移庖侂胄府,酣饮至五鼓。其夕周筠以覆帖告变。时侂胄已被酒,视之曰:“这汉又来胡说!”于烛上焚之。明日早朝,筠复白其事,侂胄叱之曰:“谁敢,谁敢!”升车而去。甫至六部桥,夏震时以中军统制权殿司公事,选兵三百俟于此,忽声喏道旁曰:“有旨,太师罢平章事,日下出国门。”侂胄曰:“有旨,吾何为不知?”语未竟,夏挺、王斌等令健卒百余人拥其轿以出,至玉津园夹墙内,挝杀之。(《癸辛杂识》载韩平原被诛之夕,干办府事周筠以片纸入投云:“闻外间有警,不佳,乞关合门免朝。”韩怒曰:“谁敢如此!”至再三,皆不从。)
关于韩侂冑,《宋史》卷四七四本传载:……朱熹奏其奸,侂胄怒,使优人峨冠阔袖象大儒,戏于上前,熹遂去……或劝侂胄立盖世功名以自固者,于是恢复之议兴……已而金人渡淮……侂胄输家财二十万以助军……自兵兴以来,蜀口、汉、淮之民死于兵戈者,不可胜计,公私之力大屈,而侂胄意犹未已,中外忧惧。礼部侍郎史弥远,时兼资善堂翊善,谋诛侂胄,议甚秘,皇子荣王入奏,杨皇后亦从中力请,乃得密旨……御笔云:“韩侂胄久任国柄,轻启兵端,使南北生灵枉罹凶害,可罢平章军国事,与在外宫观……”侂胄入朝,[夏]震呵止于途,拥至玉津园侧殛杀之……先一日,周筠谓侂胄,事将不善……寻报侂胄已押出……嘉定元年,金人求函侂胄首,乃命临安府斫侂胄棺,取其首遗之……侂胄死,宁宗谕大臣曰:“恢复岂非美事,但不量力尔。”
三、何薳《春渚纪闻》卷一○《种柑二事》:东坡先生《惠州白鹤峰上梁文》云:“自笑先生今白发,道傍亲种两株柑。”时先生六十三岁也,意谓不十年不著子,恐不能待也。章申公父银青公俞,年七十集宾亲为庆会。有饷柑者,味甘而实极瑰大,既食之,即令收核种之后圃,坐人窃笑盖七八也。后公食柑十年而终。(按,此书所引苏轼上梁文中诗句与苏集有别,兹据文集引用。另外,苏集卷八十四《与程天侔》提到“白鹤峰新居成,当从天侔求数色果木,太大则难活,太小则老人不能待,当酌中者。”)
曾慥《高斋漫录》:苏子瞻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章子厚为商州令……二人相得欢甚。同游南山诸寺……抵仙游潭,下临绝壁万仞,岸甚狭,横木架桥。子厚推子瞻过潭书壁,子瞻不敢过。子厚平步以过,用索系树,蹑之上下,神色不动,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曰:“章惇、苏轼来游。”子瞻拊其背曰:“子厚必能杀人。”子厚曰:“何也?”子瞻曰:“能自拚命者,能杀人也。”子厚大笑。
陈鹄《耆旧续闻》卷四:子厚为商州推官,子瞻为凤翔幕佥,小饮山寺。闻报有虎,二人酒狂,勒马同往观之。去虎数十步,马惊不敢前。子瞻曰:“马犹如此,著甚来由。”乃转去。子厚独鞭马向前去曰:“我自有道理。”既近,取铜沙罗于石上攧响,虎即惊窜。归谓子瞻曰:“子定不如我。”
苏轼《与章致平》: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所知也,建中靖国之意,可恃以安。又海康风土不甚恶,寒热皆适中。舶到时,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闽客、广舟准备,备家常要用药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以及邻里乡党。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出自柳宗元《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
篇中另有多处翻用旧小说成句,如“咯支咯支”袭自鲁迅《肥皂》;“归耕之庄”描写袭自《红楼梦》大观园稻香村;“水陆道场”袭自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倒象有几百年的熬煎”为《红楼梦》中红玉语;“吃了十年饱柑”袭自孙悟空“吃了七次饱桃”计年法。
特别致谢:
“明太祖笑像”橡皮版画由李萌昀根据本篇意趣,将“明太祖真像”略加改动刻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