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昆:吴敬梓的妄叹与论定(儒林外史新读之七)

吴敬梓对个人的能力与抱负,是否曾经表白过?

故事中,迟衡山听见杜少卿受到荐举,劝勉说:“而今读书的朋友……放着经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经事,方不愧我辈所学。”杜少卿回答道:“这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辞了。正为走出去做不出什么事业,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宁可不出去的好。”(第三十三回)

连环画《杜少卿平居豪举》封面

从这段对话,我们很难断定杜少卿是有心无力呢,还是因为谦虚而推托塘塞?

但如果拿“四客”之二的王太,来检视敬梓的“妄叹”与自信,倒是有很好的答案。

描写王太的事迹,不足七百字,却含藏了一个强烈的讯息。

王太的祖先卖菜,蚀了本,连菜园都赔光。父亲死后,独自卖火纸筒(点烟用的纸卷,有“火引”的功用),来维持生计。

有一日,乌龙潭畔的妙意庵做会, 他趁着热闹去做生意。庙里正有几个人在下棋闲话。下棋的一人姓马,曾在“扬州盐台那里下的是一百一十两的彩,前后共赢了二千多银子”。王太小时便好围棋,所以挨身上前去看。小厮们要赶他走,下棋的却生出一计,要他来下,好看他出丑。

半盘之后,姓马的自知不敌,站起来说:“我这棋输了半子。”姓卞的道:“论这局面,却是马先生负了些。”围观的众人都很惊讶,要请他喝酒。王太哈哈大笑:“天下哪里还有个快活似杀矢棋的事!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哪还喝得下酒?”

倪绍勇绘吴敬梓像

下棋,不只是雅事,而且有许多象征隐喻。谢安谢玄大敌当前仍能对奕,心机深藏。杜甫诗云:“闻道长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政局事务尽现眼前。

《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作歌云:“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也道出了人世争纷。

战国时代尹文子曰:“以智力求者,喻如奕,奕进退取与、攻劫放舍,在我者也。”吴敬梓当不至于以奕棋为嬉弄之事。

下棋的对象,一姓马,一姓卞。以方言读之,“卞”已有“骗”意。合并二姓,根本就是“骗”字的俗写。民初黄小配写了“大马扁”一书,也是骂人“大骗子”的意思。

这两个骗子在妙意庵前“摆乌龙”之外,也在“扬州盐台”那里行赌设骗,赢得二十倍的厚利。卖“火引”的王太,在棋盘上杀的他片甲不留,然后又痛快又清醒的离开。这一把“火”,可不是把吴敬梓的自信与抱负都“烧”出来了吗?

《吴敬梓集系年校注》

“四客”之三盖宽,是吴敬梓对自己的“盖棺”论定。盖宽本是开当铺的,颇能助人之急。二十多岁时,家里有钱、有田地,又有洲场。他嫌亲戚俗气,关起门来写诗作画。伙计没良心,作弊蚀本,烧了洲场,各个离去。后来妻死、卖屋,带着一子一女开茶馆。茶馆赚的只够买柴米,也渐了解“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合资兴建的泰伯祠已经荒废了,感叹世人拿钱去盖“僧房道院”,以求庇佑,却不肯来修理圣贤的祠宇。后来卖茶之际,“闲嗑牙”的力气也没了,该发的牢骚发够了,有人出八两银子的束修,请去做家庭塾师。

程十发绘吴敬梓

这简直是吴敬梓的自传。他流寓南京之后,依然是看诗作画,家中各样东西都变卖尽了,只守着几本心爱的古书。茶馆里,“柜台上放一个瓶,插着些时新花朵,瓶旁边放着许多古书。”插花的瓶子,不正是活生生的他吗?

开了茶馆,提供佐谈之资,日日凭古吊今,抄写下来的便是这本《儒林外史》了。等到阖笔,拿着菲薄的薪资去当家教,倒说明了他“藏诸名山”,传与有心人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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