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风:临终前的歌唱

第二十三回

韩家的狗被人偷了,“坐在当街上撒酒疯骂人”。潘金莲问韩嫂儿怎么回事,“韩嫂子不慌不忙,叉手向前拜了两拜,说道三位娘在上,听小媳妇从头儿告诉。唱《耍孩儿》为证:‘太平佳节元宵夜’云云”。完全是戏曲里的表现手法。放在这里,非常的不和谐。

第三十八回

潘金莲在屋里等西门庆,“等到二三更”,白不来,潘金莲“于是弹唱”“听风声嘹亮”云云。灯昏香尽,又唱“懒把宝灯挑”云云。听说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又唱“懊恨薄情轻弃”云云。骂了几句负心贼,又唱“论杀人好恕,情理难饶”云云。半夜三更,自弹琵琶,开上了个人演唱会。唱得那边西门庆和李瓶儿也听见了,看她酸得不得了,赶快请她过去,安抚她一下。

第七十九回

《盛世新声》

西门庆临终时分,他和吴月娘居然对唱起来。“西门庆道:‘你休哭,听我嘱咐你,有《驻马听》为证:贤妻休悲,我有衷情告你知。妻你腹中是男是女,养下来看大成人。守我的家私。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闭。’”幸好吴月娘也会唱:“多谢儿夫,遗后良言教道奴。夫我本女流之辈,四德三从。与你那样夫妻,平生作事不模糊。守贞肯把夫名污,生死同途同途。一鞍一马不须吩咐。”

西门庆已经病得要死要活,他居然还能唱上一曲;吴月娘悲痛欲绝,她竟然还会对上一歌。这种临终前的歌唱自然破坏了全书的风格。好象作者对小说与说唱的区别还不太明白。

词曲可以当作书信

第八十三回

陈经济向潘金莲表忠心,发誓说自己和孟玉楼没有关系,写了一封信给潘金莲,却也是一首曲子:“动不动将人骂,一径把脸儿上挝。千般做小伏低下。但言语,便要和咱罢罢字儿。说的人心怕。忘恩负义俏冤家,你眉儿淡了教谁画?”

遇到人物激动的时候,更是大唱特唱

第五十九回

官哥夭折,李瓶儿放声大哭,“有《山坡羊》为证:叫一声青天,你如何坑陷了奴性命。叫一声我的娇儿呵,恨不的一声儿,就要把你叫应。也是前缘前世,那世里少欠下你冤家债不了。轮着我今生今世,为你眼泪也抛流不尽。每日家另胆提心,费杀了我心。从来我又不曾坑人陷人。苍天如何恁不睁眼,非是你无缘。必是我那些儿薄幸,撇的我回扑着地。树倒无阴,来的竹篮打水劳而无效。叫了一声痛肠的娇生。奴情愿和你阴灵路上一处儿行。”

《金瓶梅词话》第一回

官哥儿入殓,李瓶儿“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不禁悲从中来,又是大哭:“《山坡羊》全腔为证:进房来,四下静,由不的我俏叹。想娇儿,哭的我肝肠儿气断。想着生下你来,我受尽了千辛万苦,说不的偎干就湿。成日把你耽心儿来看。教人气破了心肠,和我两个结冤。实承望你与我做生儿,团圆久远。谁知道天无眼,又把你残生丧了。撇的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明知我不久也命丧在黄泉,来的咱娘儿两个,鬼门关上一处儿眠。叫了一声,我娇娇的心肝。皆因是前世里无缘,你今生寿短。”这显然是一种说唱艺术的表演方式。

而李瓶儿含恨死去,西门庆痛不欲生,作者却没有让他乘机唱一曲。完全用小说的方式来描写他的悲痛。西门庆听了李瓶儿临终嘱咐,“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吴月娘和西门庆谈起李瓶儿的病情,西门庆说:“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得他那些儿题起来。”

李瓶儿猝然死去,西门庆“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脱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这西门庆也不顾的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抱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哭说“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哭得吴月娘“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

李瓶儿被抬了出屋,“西门庆在前厅手拘着胸膛,由不的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那艺术的效果比穿插两只曲子好多了。这一回,把西门庆的悲痛表演得淋漓尽致,非常成功。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弥留之际,家里请来了吴神仙,死马权当活马医。吴神仙实话实说,说西门庆已经不可救药,这种凄惨的情况下,吴神仙居然还给吴月娘念了一首诗:“醉饱行房恋女娥,精神血脉暗消磨。遗精溺血流白浊,灯尽油干肾水枯。当时只恨欢娱少,今日翻为疾病多。玉山自倒非人力,总是卢医怎奈何!”严格地说,这也不算诗,只是一首比较拙劣的打油诗。

第八十回

西门庆已死,水秀才替应伯爵等人拟的祝文,其内容居然是讽刺西门庆的阳具,拿死人开涮。这些韵文都只会破坏全书的写实风格。

西门庆、潘金莲(曹涵美绘)

第九十回

第九十一回,玉簪儿作为一个丫鬟,发牢骚,发泄她对孟玉楼的不满,居然对李衙内唱起来:“有《山坡羊》为证:告爹行,停嗔息怒,你细细儿听奴分诉。当初你将八两银子财礼钱,娶我当家理纪,管着些油盐酱醋。你吃了饭吃茶,只在我手里。抹布。没了俺娘,你也把我升为署府。咱两个同铺同床,何等的顽耍。奴按家伏业,才把这活来做。谁承望你哄我,说不娶了,今日又起了这个毛心儿里来呵。把往日恩情弄的半星儿也无。叫了声爹,你忒心毒。我如今不在你家了,情愿嫁上个姐夫。”

这种曲子固然增添了戏剧化的色彩,刻画出玉簪儿不知好歹的性格,却与全书的风格并不协调。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