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前战士与帐下美人:大唐诗人高适的硬核与柔情

作者:宋执群

(一)是诗人,更是战士

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一支唐朝军队突入围攻睢阳的叛军敌营,与之展开激战,解救睢阳之围。在纵马厮杀的刀光剑影中,有一位两鬓飞霜的老兵格外引人注目。因为他不是一名普通的士兵,而是名满天下的盛唐边塞诗人领袖——高适。

睢阳之战是唐朝安史之乱时期一场著名战役。睢阳(今河南商丘)是中原连接江淮的战略要冲,安史之乱爆发第二年,叛首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杀死后,安庆绪派部将杨朝宗统领十几万人,进攻睢阳。面对强敌,睢阳城内张巡、许远等将领深知睢阳战略地位的重要,激励将士固守。当时,守军从早至午,每天要接战二十余次,以每战不足万人击退数倍于己的围城叛军,在坚持了一年多后,城中已弹尽粮绝,到了军民“易子而食”的惨烈地步。

《旧唐书》恐怖记载:尹子奇围城很久,城中粮尽,人们易子而食(不忍心吃自己的子女,于是将子女互相交换后吃),拿死人骨头做饭。为了防止军心动摇,局势生变,守帅张巡拉出自己的妾,当着三军的面杀掉,动情地激励将士们:“你们为国家戮力守城,从不畏缩。如此长期忍饥挨饿,忠义之心也不改变。我张巡虽然不能割自己的肉给你们吃,但我怎能吝惜我的妇人,而眼见你们忍饥挨饿?”将士们被感动得哭声一片。副将许远也杀了自己的僮奴给士兵吃。

《新唐书》则记载了围城中睢阳百姓的可怕忠勇:城池被围很久,先杀了马吃,吃完后再吃妇人、老弱,吃了三万人。人们知道死期将至,却没有背叛的。城破后,剩下的百姓只有四百人。

睢阳之战的结局是唐朝的军队失败了,但可以说是虽败犹胜。因为在近两年的时间里,守城唐军阻挡了叛军南侵的步伐,给了朝廷足够的时间重整和反击叛军。而看似胜利了的叛军却损失巨大,不仅总兵力的一半因此一役遭受牵制和重创,使战后局势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成了安史之乱的拐点:自此之后,唐军在人力和装备上都占了上风,开始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反攻。

回到高适,像在通过遒劲悲壮的诗篇,博得边塞诗头牌的诗名一样,通过救援睢阳身先士卒的拼杀,他又博得了铁血战士的英名。的确,像他这样的纸上的诗人,能在如此惨烈的战场上化作马上的战士,是几百年的天地造化才能生成一次的人生奇迹,下一次这种奇迹的出现,则要等到四百多年后的南宋。要到那时,才能在孤身勇闯敌营的辛弃疾身上重现这种勇猛的诗魂。

(二)从考场吃瓜到一方之侯

武则天长安四年(公元704年),高适生于渤海蓨(今河北沧州),像那个时代的有志青年一样,十九岁时,高适就前往首都,准备科考。但在和其他考生接触后,他感到自己不是差了一点点,又加上找不到权贵引荐,就卷起铺盖逃离了长安,跑到宋城(今河南商丘睢阳)一带漫游,还自搭茅棚,过着诗书耕读的农夫生活,一呆就是十年。直到二十八岁时,才经朋友介绍北游燕赵,在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幕府里写诗,打杂,虽没有什么战功,却赢得了诗名。

三十二岁时,高适不死心,又到长安的考场上转了一圈吃,落第后只好再回商丘,重入农田。期间出走魏郡、楚地、东平等地游历,足迹遍布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山东大部。游历中他与李白等诗坛大腕切磋技艺,诗名越来越大,据说他“每一篇已,好事者辄传布”。就相当于今天,只要他的诗一出手,便带着顶级流量,被各大网站推为“置顶头条”。

但盛名之下的高适心中还是空落落的,总觉得在大唐那个人人进取的时代,光过一个诗人的人生有种说不出的缺憾。经过燕赵边疆的历练和长安大都市的开眼,他觉得已老大不小的自己不能再在一棵树上吊死,不能再去考场吃瓜了,而必须寻到一条不同寻常的前路。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前辈诗人杨炯不早就为我这种人指了一条光明大道吗?困苦中突然灵光一闪,他幡然醒悟。

这时候,他想到了自己牛逼的出身。想到了牛逼得可以陪葬在高宗李治乾陵的爷爷。他的爷爷高侃曾生擒突厥车鼻可汗,屡破突厥、高丽,是为大唐安疆拓土的一代名将。

想到这些,躺在黑暗茅棚里的高适满血复活,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了身。对呀,还他妈的科什么考啊,老子天生就是去纵驰沙场的命。

于是,他抛去青衿,换上戎装,再次奔向蓟北边塞逆袭命运,一边在节度使的幕府里写写战报,随军参加一些外围战争,一边创作《蓟门五首》《燕歌行》这样的表现战斗生活和愿望的边塞诗,很酷很潮地在诗中自比古代名将孙武、吴起,抒发自己定邦安边的军事韬略。

四十九岁时,高适奉命前往西北首府凉州(今甘肃武威)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府工作,随同边防大军在青藏高原和吐蕃等少数民族作战。

可能因为基因的使然,这个将军的后代一旦拿起了武器,便本能地在攻城拔寨的大道上,踩足油门一路狂奔、披荆斩棘,他那失落在尘土中人生也就此咸鱼翻身,一路向上反弹。

骁勇善战的突厥人哥舒翰是当时政坛的明星,是唐玄宗极为倚重的名将。他看出高适不仅仅是个诗人,更是一个胸怀大志的战士,就把他作为重要的军中幕僚,任命他为左骁卫兵曹参军掌书记——作战参谋。

虽然后来哥舒翰在安史之乱的潼关战役中战败被俘,导致唐玄宗出逃四川,但高适做出了他的正确选择。他星夜兼程、快马疾驰追上唐玄宗,为皇上分析潼关失守的原因和教训。唐玄宗对他的军事谋略刮目相看,当即提拔他为侍御史(朝廷纪检官员),随后又将他升为谏议大夫(向朝廷提意见和建议的官员)。

不久,永王李璘在江陵(今南京)谋反,擅自引兵东巡广陵(今扬州),意图割据江东,与朝廷对抗。唐肃宗召来高适谏议。高适分析江东形势,判断李璘必败。肃宗采纳了高适的建议,立即封他为淮南节度使,统辖广陵等十二郡,平定永王叛乱。高适遂与淮南西道节度使、江东节度使并肩作战,不到一年便剿灭了永王的叛军,立下赫赫战功。

由于在军事斗争中的出色表现,刚刚讨平永王,高适又受命参与讨伐安史之乱叛军,回到他的另一个故乡,参加了本文开头的那场解救睢阳的战斗。

此后,六十岁时,迁任剑南节度使,解救被吐蕃攻陷的松、维、保等西南三州。六十一岁春,回京任刑部侍郎(公安部副部长),并被封为渤海县(今山东滨州)侯,获得了皇家血统外的最高待遇,成为唐代历史上仅有的因军功而至封侯的诗人。这应该是他的实至名归,因为一个能在黑暗中看见光明,并用困苦和屈辱打磨自己光芒的人,一定会赢得人生的辉煌。

六十二岁正月,高适病逝,赠礼部尚书(中央宣传部部长兼外交、教育、文化部长),获得谥号“忠”,赢回了他祖父的荣光。

(三)硬核包裹的柔情

英勇无畏的硬核战士,是高适在大唐诗人群像中的LOGO。的确,与大多数诗人,即便是边塞诗人的旅游式军旅生涯不同,高适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边塞将领的幕府和作战一线的军营中度过。

“浅才登一命,孤剑通万里。岂不思故乡,从来感知己”(《登陇》)。这诗的口气,一看就非边防幕府中帮闲文人附庸风雅的腔调,而是受朝廷之命慷慨奋发血性张扬的战士心声;“倚马见雄笔,随身唯宝刀”(《送蹇秀才赴临洮》)。虽然仍见诗人的笔,但已是抛却了文雅而吐纳雄武的笔。更重要的是,笔已让位于刀,笔也许可以缺席,但刀却是不能离身的。而刀正是硬核战士的标配;“朝登百丈峰,遥望燕支道。汉垒青冥间,胡天白如扫。”(《登百丈峰二首其一)、“立马眺洪河,惊风吹白蒿。云屯寒色苦,雪合群山高。远戍际天末,边烽连贼壕。”(《自武威赴临洮谒大夫不及》),这种立马眺望山河边防,极目敌我烽火相连的悲壮感受,已非亲身参展的战士所不能有。

但诗人毕竟是诗人,毕竟有着比普通战士更为深刻的人文情怀。高适当然也不例外。这个“心有猛虎”的诗人,也不乏“细嗅蔷薇”的柔情。在肯定边疆事功的同时,他也深刻地质疑与反思,并通过个体的思亲怀乡,抒发对戍边将士的同情理解。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

……

——《别董大》

在这日暮黄昏,北风吹雪,雁断长空的凄凉时刻,你要出门远行了。但是,朋友啊,你不要为前路没有知己而忧愁,就凭你动人的琴声(董大,董庭兰是长安著名的琴师),普天之下,又有谁不愿意结识你呢?

多么暖人心肠的宽慰啊!要知道此时的高适也正处于四处流浪、生活困顿的境遇之中:居无定所,前途一片迷茫,刚刚还为此写下过凄凉伤感的《除夜作》: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独居异乡的孤馆寒灯之下,不知道该为什么凄楚伤怀?在这个除夕的夜晚,故乡的亲人一定会思念千里之外的我吧。孤身漂泊的我,双鬓都斑白了。更让人难过的是,过了今夜,又要老一岁了。

只有一个充满温暖和柔情的人,才能在这种自身难保的困境中,还不忘为朋友踏上远路而关怀他在他乡会遭遇什么样在状况,会不会获得新的知己、朋友,鼓励朋友不要失意,而积极地面对新生活。

高适早年为布衣时,面对广武古战场就发出过“缅怀多杀戮,顾此增凄怆”的慨叹,后来在《燕歌行》中更是发出了“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深刻忧患。

诗人通过这两句诗,敏锐地揭示战士们在前方奋勇杀敌,不顾生死,而将领们却躲在后方的营帐里赏玩美人歌舞、喝酒作乐的反差如天壤之别的生活,深刻地表现将士之间苦乐两重天的矛盾,强烈忧患边疆的战事与前景,深切同情帝国武功拓边给普通士兵及其家庭带来的苦难。

更难能可贵的是,高适的柔情中还有关怀民生疾苦的大爱。“农夫无倚著,野老生殷忧。圣主当深仁,庙堂运良筹。”他在许多《东平路中遇大水》这样的诗作中,真实地描写广大农民遭受赋税、徭役和自然灾害的重压,呼吁朝廷体察人民的疾苦,实施轻徭薄赋的仁政。

(四)是侯爷,更是边塞诗大当家的

高适虽然功高至侯,但他更打眼的形象却是边塞诗人。与他纵驰疆场的满身战火相比,他那二十卷诗文的光焰似乎更加夺目。作为边塞诗旗手,他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场,以雄健的笔力,奔放的气势,和奋发向上的盛唐精神,引领风骚,左右着边塞诗的气质和走向。

公元738年,朝廷派兵攻击契丹、奚,先胜后败,主帅张守圭隐瞒败绩而谎报军情。消息传出,曾漫游蓟燕并见过张守圭的高适感慨不已,奋笔写下: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这首被称作高适“第一大篇”的《燕歌行》,是整个唐代边塞诗中里程碑式的杰作。作者以纪实的手法,用悲壮淋漓的意象,全景式地展现了前方战士惨烈的牺牲和后方将帅惊心的腐败,以刀代笔,写出了唐朝关于边塞战争的梦想与现实。

在这幅蓟燕战场的辽阔画卷中,环境是狼烟四起的边塞:萧条凄凉,充斥着大漠秋草、单于猎火和孤城落日。人类的活动是残酷的战场厮杀,表演着攻城拔寨、白刃血拼。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在残酷的战场幕后,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这种与战场反差极大的张力所产生的触目惊心的人间悲剧。

与其他浪漫的边塞诗人极力美化盛唐的边疆武功不同,高适具有面对边塞战争悲惨现实的勇气,在表达勇猛征战的同时凸显沉重悲凉的人性关怀,使读者在战争的恢弘场景中感受个体生命的苦难、牺牲和悲伤,充满了仁爱悲悯的情怀。

高适就是这样,将极具洞察力的写实与不为世俗左右的感慨融为一体,驱策着人们从被误读的戍边拓疆洞见边塞战争的真相,一举超越其他边塞诗人,成为大当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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