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词心│温庭筠—词始有名最关卿

一、词人生平

温庭筠，字飞卿，并州人。少敏悟，天才雄赡，能走笔成万言。善鼓琴吹笛，云：“有弦即弹，有孔即吹。”才情绮丽，尤工律赋。每试，押官韵，烛下未尝起草，但笼袖凭几，每一韵一吟而已，场中曰“温八吟”。又谓八叉手成八韵，名“温八叉”。又多为邻铺假手。然薄行无检幅，与贵胄裴诚、令狐滈等饮博。后夜尝醉诟狭邪间，为逻卒折齿，诉不得理。举进士，数上又不第。又出入令狐相国书馆中，待遇甚优。时宣宗喜歌《菩萨蛮》，绹假其新撰进之，戒令勿泄，而遽言于人。又屡讥绹无学，由是渐疏之。又宣宗微行，遇于传舍，庭筠不识，傲然诘之，谪方城尉。仕终国子助教。流落而死。按宋代孙光宪《北梦琐言》载温庭筠与鱼玄机的感情纠葛，毕竟野史，无可确证。

温庭筠诗与李商隐齐名，时号“温李”。其名句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就诗的成就论，飞卿和义山相比还是有明显差距，诗名其实比义山也要低很多。他的词与韦庄并称“温韦”，韦庄比飞卿晚二十几年，是从晚唐进入五代的重要人物。一个人能于诗词两道都和别人并称某某的，好像还很少。当然最有名的还得是苏轼，他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

温庭筠的词现存六十多首，《花间集》中排在第一位，词作数量和质量均为全集之冠。

有唐一代，太白、子同（张志和），千古纲领。乐天、梦得，声调渐开。终唐之世，无出飞卿右者。飞卿词，风流秀曼，实为五代两宋导其先路。（陈廷焯《词坛丛话》）

唐自大中以来，倚声渐盛，至飞卿始有专集。飞卿之词，深美闳约，最为《花间》之冠。《菩萨蛮》十余阕，张皋文以为“皆感士之不遇，篇法仿佛长门赋，节节逆叙”。然读者正复不必泥定此说。总之，飞卿词佳处在语重心长，神理超越，句句绮琢，而字字有脉络。读者见仁见智，各极其妙耳。（顾宪融《填词百法》）

飞卿词中重句、重意屡见。《花间集》中，由于意境无多，造句过求妍丽，故有此弊。（李冰若《栩庄漫记》）

二、代表词作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飞卿菩萨蛮有十四首，风格相似。前人评论极多，有些说是一组组词，我的看法更可能的是各自为章。

小山，古代居室内有一种小型屏风，称为枕屏，可折叠。金明灭，指屏风上金色图案的反光忽明忽灭。词的首句，展现出一个非常具有特色的环境。第二句，人物出场。后代批评家很多对这个“度”字欣赏有加，试想如云的黑发，正要向如雪的香腮上飘拂过来，不只是生香活色，而且场面极富镜头感，像一幅艺术照了。场景、人物交待完毕，三四句写人物的活动。三句从卧到起，四句起床后梳妆打扮。这两句的关键在于其中各一个字：懒、迟。迟是弄了很长时间的意思。上片到这里为止，四句按步骤写出。

下片接着上片最后写，梳妆完毕，对镜簪花，照花前后镜，用两面镜子前后对照，花与容貌交相互映，以花衬人。双双金鹧鸪，为新贴之对象。末句，说更换新绣的罗衣，忽然看到衣上绣的鹧鸪双双，触发了她孤独的哀愁与膏沐谁容的伤感。这一收束，振起全篇。上文之所以说懒画眉、说迟梳洗，原来都是因为有这一段怨情蕴蓄于心。到这最后一句，整首词的意思才点明白，之前所描写人物的一切举动，一切心理世界，到此就豁然明朗了。

温庭筠很多的词作，都有一个共同的突出的特点，就是列出一些精美的物品，然而只做客观的展现，没有主观感情色彩的修饰，极写对象之美，也就是极写人物之美。像是用许多帧华美的照片，剪辑而成一部完美浑然的电影。这种艺术手段，在温词里表现到了极致，后来几乎没有人能达到这个高度。

清代常州词派主张寄托说和“意内言外”之旨，动辄上溯风骚，有时候拉扯的很牵强。比如这首，张惠言说：“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又说下片是“离骚初服之意”，而《离骚》：“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之初服。”是屈原表达自己的高洁情操的。谭献也说：“此词以《士不遇赋》读之最确，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其实都是常州词派自己的主张在作怪，这首词就是个简单的闺阁女子怀春念人之思，没什么复杂的。

菩萨蛮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所写还是一个女子。首二句写其居室，写其睡梦，水精帘、颇黎枕，何其明净。暖香、锦被，又何其温馨。暖香是鸳鸯锦给人的感觉，惟其暖而香，所以引人入梦。后两句梦醒后所见，转而由帘外即室外，由近景而远景，由小环境而大环境。前二句室内铺陈之华丽，后二句户外光景之疏淡。后世柳永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由此脱胎。

下片开始，写主人公起床以后的活动，第一句说穿起藕丝色的衣服，第二句说戴上剪成形态不一的人胜首饰，三句说两鬓簪上香红的花朵，四句说插在头上的玉钗好像有春风吹来一样的摇动。

还是和上面一首一样，温词没有什么纸面背后的寄托，就是字面上的刻画，极尽形容之能事而已。

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这首词也是写女子的离愁别怨，字面很好理解。上片，起三句写境，画堂之内，惟有炉香、蜡泪相对，何等凄寂。后三句写人，至夜长衾寒之时，眉薄鬓残，可见展转反侧、思极无眠之况。下片，接着夜长写，单写梧桐夜雨的景象。“不道”，是不管的意思。这六句一气直下，语浅情深。

这首词与飞卿的大多数绮丽香艳风格的词不同，不再是纯粹的物象铺陈，有了明显的脉络与结构，并有主观情绪的掺入。这首词的设色上，上片全秾丽，却不晦涩，下片全疏淡，却不浅直。上下片结合得又很和谐。这首词不论在结构还是意境上，对后世的影响都很大。宋人葛胜琼的词句“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万俟咏的“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还有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都是从这首词脱胎。这种雨打梧桐的境界，化作后人笔下无数场景，但似乎可以说，后来者也几乎都没能超越温庭筠这首的高度。清人陈廷焯说：“飞卿《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独绝千古，无能为继。”不为过誉。

更漏子

背江楼，临海月。城上角声呜咽。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    京口路。归帆渡。正是芳菲欲度。银烛尽，玉绳低。一声村落鸡。

 

这首词很不一样，是一首羁途行役之词，在花间集中很少见。后世最擅长描写羁旅行役的柳永，会不会也从这首词中有所继承呢。首句说在江边楼前望月。海月，海上升明月，并非面对的是海。另如海燕，指燕从海上来，也不是说对着大海。上片前后两部分，由城内而堤边。

因为上片结尾说征雁，所以下片开始说归帆，都是客游之意。下片两部分，由渡口而村落。玉绳，天工、太乙二星的共名。玉绳位在北斗第五星玉衡的北面。玉绳星落时，夜尽天明。故诗人往往以玉绳低来形容后半夜或拂晓时分，如苏轼的《洞仙歌》：“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这首一反绮丽浓郁的故常风格，以纯白描笔法写成的小令，显得空灵疏荡，别具丰神，也是飞卿词流传后世的经典之作。

词从一个女子早上起来，梳洗已毕，独自倚靠在江楼上远望。望到的是什么？过去的无数的船舤，都不是她要等待回来的那个人，直到夕阳西下，斜晖脉脉照于悠悠流逝的水面。正如唐代民间的《望夫歌》“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千帆过尽，不见归舟，可见凝望之久，凝恨之深。眼前但有脉脉斜晖，悠悠绿水，江天极目，情何能已。脉脉、悠悠，复见情怀。末句，揭出肠断之意，余味隽永。白苹洲，代指男女相别的地方。唐人诗句“惟见分手处，白苹满芳洲。”

后人也有多化用本词的，如柳永的《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望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这一首词又是一种风格。叙飘泊之苦，开口即说出作意。首句“千万恨”三个字扑面而来，势大力沉。接下解释说，“恨极在天涯”，指与思念之人天涯相隔。“山月”以下三句，即从“天涯”两字上，写出天涯景色，在在堪恨，在在堪伤。末句更点出主旨，化用江淹《别怨》“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寄情于物。

【风格特点总结】

◇寓情于景：如《菩萨蛮》（小山重叠）等纯以景物陈列之作，而言情自在其中。

◇动静结合：如《菩萨蛮》：“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更漏子》：“银烛尽，玉绳低，一声村落鸡。”又：“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皆动静相应，极富画面感。

◇秾淡有致：秾如《菩萨蛮》诸阕，可称绝调。淡如《忆江南》二首，亦为极高水平之作。

三、结语

温庭筠是第一个专业填词的文人，开了千古词坛的风尚与先河，为五代两宋词创作导夫先路。他的词本身也有非常高的成就，对于字面的组织与声律的考究，也非常严谨。但处于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下，并由于词体最初的社会功用，其主题大多都不离侧艳、绮怨，境界偏于狭窄。总的来说，温庭筠对于词史的贡献，远远大于他的词作中传下来的一些消极方面的影响。可以说，他是词国开疆奠基者，特别是婉约词风的鼻祖。而至于清代常州词派把他的词标榜成“全祖离骚”、“感士不遇”的说法，纯属一厢情愿，不必理会。

(今起连载之本专题，系两年前某公开课讲义，未暇整理，敬请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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