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作业 | 《金翼》读书报告
本文是本学期的核心通识课程“社会研究:经典与方法”的优秀课程作业,作者是元培学院2018级的本科生秦沅。
作者研读林耀华先生的文本,从“我们将老天爷理解为人本身,而将命运理解为人类社会”出发,分析黄家和张家的家族生命史中的重要事件。她指出林先生将人的生活解释为在平衡、危机、调适与再调适之间轮回的过程,而正是在偶然境遇中对待生活的根本态度和重塑人际联结的方式差异,决定他们的命运遭际。
Vol.1150.2
优秀作业
《金翼》读书报告
秦沅 | 元培学院
北京大学2018级本科生
《金翼》一书通篇以一种平实、质朴的语言写就,令读者倍感亲近。然而,其中却有一句略显抽象的话,并不容易理解。这便是在第三章“官司”接近末尾处,作者所写下的:“现在,我们将老天爷理解为人本身,而将命运理解为人类社会。”[1]
在常识性的理解中,“老天爷”和“命运”,乃是高于人,或至少外在于人的某种力量或安排;而“人本身”与“人类社会”,则是生活中最亲切、最具体、最日常的部分。那么,该如何理解这句将这四个要素这样排列在一起的话呢?本文希望通过对书中几个关键事件与段落的分析,达到这一目的。
图为《金翼》书影
一
首先,可以从这句话本身所处的位置出发。它出现在“官司”一章接近末尾的地方,前情便是黄家与欧家之间围绕木材展开的漫长的官司。
黄家的树种在欧家的山上,本是当年的欧氏族长疼爱外甥的表现,却在多年之后成为两家人或两族人冲突的来源。欧氏现族长阿水不满于东林的日益发迹,在木材一事上存心刁难,以为东林必定会示弱、屈服。但东林却没有这样做,在愤怒与激动中,他立誓要让所有人知道真相,要揭穿阿水的不实和不公。他将案件闹上了公堂,这却为他带来了莫大的麻烦。一审中,阿水被收监,只因官吏有意勒索;新官上任,案情未改,东林却被判进了监狱。祸不单行,继之而来的是族人背叛、店铺被劫、账房被绑,事情看起来已经灰暗到了极点。关键时刻,拯救他们的是三哥。他从中学回到家,将案件呈送高等法院。山地租约和土地转让契约,这两份关键的证据证明了东林一方占理。官司打赢了,东林重见天日,回想起在福州城时算命先生的预言,他告诉朋友和乡亲,这场灾祸是老天爷的安排,是他命中注定的。
叙述至此,作者跳出了东林的视角,不再单纯地描绘,而加入了自己的评论。这便是那句话的出处:
现在,我们将老天爷理解为人本身,而将命运理解为人类社会。虽然要摸索会犯错,虽然可能要将他们的困难归咎于命运或者神,但是无论我们现在如何解读,东林和他的乡亲们知道如何经营他们自己的生活。[2]
打赢官司的东林想到的是算命先生的预言。预言中说,五年之内他将面临一场大难,若能大难不死,往后的生活便会平静如海面。由此,东林将这场灾祸的发生归之于老天爷和命运,某种人无法掌控的外在力量的作用,这是作者所谓“将他们的困难归咎于命运或者神”。但这里的重点显然不在于此,而是在最后一个分句中——“东林和他的乡亲们知道如何经营他们自己的生活”。面对生活的困难和危机,人们并非全然无助,而有着应对的方法。无论困难从哪里来,无论对困难的解决是否一帆风顺,人可以实现对自己生活的某种经营,其中体现出一种主动性。这意味着,人不完全受外在命运的支配,一定程度上,他们同样能够实现对自身命运的某种书写。
那么,在官司事件中,这种主动性如何体现呢?
前文已述,当东林入狱后,又有一连串的变故继而发生,家庭和店铺都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可谓是黄家最灰暗的时刻。作者这样描绘当时的处境:
这种绝望的境地真的就没有出路了吗?若果真没有,那么东林,他的家庭以及他的店铺都注定陷于绝境,离倾家荡产不远了。唯有命运新的转折才能带来好日子,使他们得以做出新的调适。某种新的补偿性力量必须发挥作用以挽救至爱之人岌岌可危的平衡。[3]
这一新的力量便是三哥。
三哥做了什么?不过是探望了父亲和叔祖,并将案件呈送到了高等法院。这看起来十分平常,却彻底改变了事情的局面。案件一到省法院,东林一家此前极度窘困、无助以至于绝望的境况就在画面中消失了。在事实面前,法院的判决结果就像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图为《金翼》中张、黄两家谱系表
三哥带来了从绝望到希望的转机,在事件的进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从中可以看到人与人的联结反过来对命运的走向施加的影响。如果东林一家与三哥之间没有家庭与亲属关系的联结,如果三哥没有在这一特殊时期挑起家中的大梁、积极行动,这一转机便无由发生。
与之相关,作者将人的生活看作在平衡、危机、调适与再调适之间轮回的过程。他提到,很多时候,生活中的危机仿佛取决于“风水”,但人类生活中有一种“弹性”[4],不为这不可控的风水所左右,它便来自人与人的联结。在官司事件中,黄家与三哥的联结是最关键的因素;在更早之前因东明去世而带来的生活的困窘中,一家人齐心协力,东林继续着生意的经营,女人们承担起更多的责任,两个侄子逐渐长大并能够帮得上忙,新雇的长工南明也一起协助……经过十年左右的调适,黄家终于得以形成一种新的平衡。
细分这一“轮回”的过程,可以说,在由平衡到危机的转折中,或许有更多偶然性和不可控力;而从危机出发的调适与再调适,则是人与人的联结发挥作用的场所,也是“主动性”得以体现的地方。作者说,“我们日常交往的圈子就好比一个由竹竿构成的保持微妙平衡的网络,用橡皮带紧紧地绑在一起。”[5]在这个比喻中,人如同竹竿,人与人的联结是其间牢固的纽带,面对生活的波动和起伏,人能够从生活之网中汲取力量来应对。
具体来看,这里所说的困难或危机可以划分为两层。一种情况下,危机是一些外在的损失,譬如当东林已经成为店铺的掌柜时,运米的帆船曾发生事故,米袋沉入江中。于店铺,这是重大的损失,但人与人的联结关系并未明显改变。因此,在齐心协力中,这样的危机更易度过。另一种危机则会导致“关系之网”本身发生巨大的断裂,如同东明之死使黄家陷入长达多年的窘迫,其原因便是这一家庭的联结的中心失去了,各种纽带也相应断裂。自那以后,东林将分开的两家再行合并,担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用漫长的时间重新建立起不同于过去的“关系之网”,则是更难做到的。
但在作者看来,不同的危机虽程度有别,应对的方式却相似。在后一种危机中,“当生活之网中某些联结被危机肢解失效时,另一些联结会全力发挥作用。” [6]虽然网络本身被重创,但只要还存有部分联结,某种新的平衡态势总能由此建立。
二
但若仅有这样的解释,能否为黄家与张家截然不同的命运给出恰当的原因呢?
在与东林合伙开店后,芬洲以及张家同样经历过一段时期的繁荣。在张家茂德与王家惠兰成婚后,芬洲的人际关系网络与东林的同样强大、有力。然而,在黄家一路发展之时,张家却隐没在读者的视线之外,再出现时已经呈现败落之势。如何解释张家的命运、芬洲的命运?
从表面看去,张家的败落来自于偶然和不幸。芬洲的长子茂魁原本接替了东林先前的职位,在福州为店铺活动,却突然染上疫病死去。自此,芬洲变得懒散、悲伤。东林同情其处境,同意他退休,担起了店铺所有的责任。之后,芬洲的三子茂德突发心脏病而死,惠兰不愿守寡,在家中闹个不休,使芬洲不得宁日。为求解脱,他重返店铺,却发现失去了自己的位置——东林作为掌柜,已经指点着伙计、账房、店员和学徒,使店铺成为一个协调运转的整体。接着,芬洲的妻子也死去了。对芬洲而言,“他一生的纽带被摧毁了,现在他孑然一身,日渐消瘦。”[7]
图为古田县黄田镇的“金翼之家”
疫病与心脏病,都是极其偶然的、无法预料的不幸。自此,芬洲与张家的命运便开始一路下行。到最后,芬洲与亲人的联结断裂了很大一部分,这使他感到孤独,并愈发与外界相疏离。可以说,这一个家的衰落有许多“命定”因素的作用,然而这是否是全部?
正如前文所说,危机的到来总令人难以预料,但人并非全无办法。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是度过危机、建立新的平衡的关键。但在芬洲的遭际中,破损的“生活之网”却从未重建。他并非没有相应的条件,他有次子茂衡,也有与东林、与黄家的关系,但他选择了进一步封闭自己。
从而,仅有联结的存在,还不能使人真正把握一种对命运的主动。面对困难,人是否持有一种积极的态度,也是同样关键的。在这一点上,东林与芬洲有显著的差别。当家庭陷入窘境,当店铺面临危机,东林总会选择承担并积极面对。有天灾亦有人祸,但东林“从未想过放弃生意。相反,他认为这些灾难的发生是生活和事业的正常轨迹。他努力谋划、准备,在灾难降临的时候直面它们。”[8]芬洲则并未选择以类似的态度经营自己的生活。在种种打击过后,他开始怀疑他原先所憧憬的“龙吐珠”的风水是否被恶神所诅咒。这表明,他希望依靠风水实现自身的发达,这一希望仅仅在虚空中漂浮,而没有落回自己日复一日的行动中。
这里的启示似乎是,人无法通过外在的东西实现自身的拯救,而必须依靠自己,来突破生活中的种种偶然和不幸。在这个意义上,人本身是自己的“老天爷”,而人类社会才是“命运”真正定型的场所。命运不在人之外,而在人对自己的生活方式的选择之中。
图为青年时代的林耀华先生
三
进一步,为何东林能够始终如一地持有一种积极的生命态度,而芬洲却在挫折后变得颓废、消沉呢?对这一问题,文本中或许有一些线索。
在书的后半部分,东林遭逢意外的劫难,大病一场。然而病愈之后,他又继续投入生意中,勤勉地奋斗。为什么到了老年,依然要为这些身外之物而操劳?作者说:
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儿子、孙子和将来的后代,在他的想象中,他们都将有赖于他的支持和庇护,并会从他开始的这一世系绵延下去。[9]
一种对于祖辈和后代的责任,一种代际之间的联结关系,使东林获得了不竭的动力。他并未为自己一人活着,生活在方方面面的联结里,他始终有更宽广也更长远的考虑。这使他始终不忘“把种子埋进土里”[10]。
再看张家。芬洲死去后,其子茂衡成了张家的主事者。曾有一段时期,他将张家带入了更好的境地,有了再次发达的希望。但由于自己的轻率举动,他最终葬送了这一光明的前景。曾经的伙伴方扬毁了他的生活。最后,茂衡卧病在床,咒骂方扬“是葬送自己的生活、财富和亲人的魔鬼。倘若没有他,张家将会和黄家一样有钱有势,因为黄家和张家是一起白手起家的。”[11]
在生命的末尾,在失败潦倒的处境中,茂衡与芬洲的情绪与态度别无二致。芬洲怀疑“龙吐珠”的风水被诅咒,茂衡则将张家的落败尽数归咎于方扬。茂衡与芬洲的相似,或许能从另一个角度再次揭示“联结”的作用。人对于困境的态度与所做出的生活方式的选择,受到其成长过程中所处的联结关系的深刻的影响。芬洲的心理影响着茂衡的心理,也使他们最终有类似的结局。
而东林,从其祖父的正直品格中,从其宗族的延续中,从各种各样的祭祀与仪式活动里,感受到了宽广的联结,同时也形成了自己内在的品格。或许这确实是一种“耳濡目染”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将老天爷理解为人本身,而将命运理解为人类社会”[12]又有了一层含义,这便是:在人的生命的最初的成长阶段,方方面面的既有的联结——与父母长辈的联结、与宗族的联结甚至与仪式活动中的神明的联结,便深刻地影响了这个人对待生活的根本态度,也就因此决定了他的命运遭际。
注释:
[1] 《金翼:一个中国家族的史记》,林耀华著,庄孔韶、方静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4页。
[2] 《金翼》,第34页。
[3] 《金翼》,第33页。
[4] 《金翼》,第20页。
[5] 《金翼》,第3页。
[6] 《金翼》,第20页。
[7] 《金翼》,第102页。
[8] 《金翼》,第94页。
[9] 《金翼》,第189页。
[10] 《金翼》,第211页。
[11] 《金翼》,第173页。
[12] 《金翼》,第34页。
毅萌 编辑 / 希言 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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