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三白竞流——白描《天下第一渠》连载之【上篇】第七章(郑国渠,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两千多年的历史云烟,一条满载故事的大渠)

魏锋专访  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三白竞流
——《天下第一渠》连载之【上篇】第七章

文/白描

一个间谍,如何造就了一项伟大的水利工程?一条疲秦大计,如何成为强秦之策?”郑国渠,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两千多年的历史云烟,一条满载故事的大渠——

书名:《天下第一渠》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278820号

作者:白描

出版社: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 太白文艺出版社

2017年4月,我在泾河中下游考察、采访,特地去彬县(2018年5月改称彬州)寻访苻坚墓。

苻坚是十六国时前秦的皇帝,在中国大众心目中,苻坚的名气并不是很大,但对于研究中国历史的人来说,苻坚却是个不能等闲视之的帝王。台湾作家柏杨就曾说:“在中国数千年历史上,有资格称得上大帝的不过五人,他们是秦始皇、汉武帝、前秦王苻坚、唐太宗李世民和康熙。”历史学家范文澜也说:“苻坚在皇帝群中是个优秀的皇帝。他最亲信的辅佐王猛,在将相群中也是第一流的将相。”

▲铁栅栏内是正在建设的苻坚墓园(韩晓英 摄)

▲太壸寺大雄宝殿(樊哲  摄)

汽车驶出彬县县城,沿着乡间柏油路上南原,约半个小时到水口镇,再沿着一条村际的土路,向北行驶一公里就到了苻坚墓。正是小麦抽穗和油菜开花的时节,田野里片片葱绿,片片金黄,在透明的阳光照耀下,如同色彩绚丽的水彩画。早先苻坚墓就平平常常躺在庄稼地中,茔域总面积不过一百多平方米,如今正在扩建,几十亩地的规划面积已被铁栅栏围了起来,里面已经开始动工平整土地了。墓冢坐南向北,封土形似角锥,当地老百姓叫作“长角冢”。苻坚原是游牧民族,据说长角即取畜牧牛羊的意思。墓前有陕西省人民政府1957年立“前秦国王苻坚墓”碑一通。

我对苻坚的了解,源自泾阳县城里的太壸寺。

20世纪70年代初我开始文学创作,县文化馆是我常去的地方。那时文化馆就建在太壸寺里,寺内只剩大殿一座,面阔五间,进深三间,为九脊歇山式木构建筑。大殿前立着文物保护碑,1957年陕西省政府将太壸寺列为第二批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最初,我把碑上“太壸寺”的名字念作“太壶寺”。我的文学启蒙老师之一、文化馆的马林帆老师告诉我,第二个字不念“壶”,而念“壸(kǔn)”,下边是“亚”而不是“业”。马林帆老师给我讲解,寺的前身为前秦王苻坚的行宫,北周时改为佛寺,名“惠果寺”。隋文帝时对寺院进行了扩建,由于他的母亲常来寺院进香,故文帝敕名“太壸寺”,由此成为全国著名的皇家寺院。隋文帝谁都知道,但对苻坚我一无所知,于是马林帆老师便给我讲起“五胡十六国”,讲起前秦,讲起苻坚,讲“草付臣又土王咸阳”的掌故。对苻坚其人,从那时起才算有了些了解。

苻坚,字永固,又字文玉,小名坚头,氐族,前秦开国君主苻洪之孙,略阳临渭(今甘肃秦安东南)人,生于338年。357年苻坚即位称帝,是为宣昭帝。

传说苻坚自幼便有贵相,请人为他卜卦,卜卦先生写下一条谶文:“草付臣又土王咸阳。”“草付”是“苻”,“臣又土”是繁体的“坚”,也就是说,苻坚未来可在咸阳称王立国。

苻坚即位前,前秦社会一片混乱。关中本来是各民族杂居的地区,民族仇杀此起彼伏。前秦在战乱中建国,法律制度尚不健全。苻坚即位后开创清明的政治局面,整顿吏治,惩处不法豪强,平息内乱,实行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他深知明政无大小,以得人为本的道理,所以广招贤才,提拔重用了一批精明廉洁的汉族士人参与朝政,其中最有影响的就是寒门出身的王猛。同时,他在思想意识上以汉化融合各族,提倡儒学,广兴学校,令公卿以下子孙入学,还亲临太学考问学生优劣。关中为前秦的根本所在,因多年混战,生产废弛,他“劝课农桑、赈恤穷困”,施行区种法,兴修水利,遂使关陇地区经济发展,国力充盈。经过多年经营,前秦国势日渐强盛,为统一北方准备了条件。370年,前秦灭前燕;371年,灭仇池氐杨氏;373年,西南夷邛、筰、夜郎皆归附于秦;376年,灭前凉;同年,进兵灭代。至此,前秦统一了北方,盛时疆域东至大海,西抵葱岭,南控江淮,北及大漠,前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北方的非汉民族政权。

统一北方后,苻坚在打击顽固守旧势力的同时,下令恢复魏晋时的士籍旧制,以维护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利益,从而获得了汉族地主阶级和少数民族上层分子的支持。为促进汉化,苻坚在关中广设学校,传播儒学。他命官僚子弟以及宿卫士卒、后宫妃嫔等皆入太学读书,并每月亲自去太学考问学生的学习成绩,其中成绩优异的人便擢授官职。为了了解社会实情,苻坚派遣使者到各地巡察,命他们把所发现的品行、学识兼备的人才,清廉正直、治理有绩的官员,地方长吏刑罚不当、坑害百姓的现象,民间孝友勤劳的好人好事,以及年老孤寡的生活情况等一一上报,鼓励勤政爱民,惩处违令枉法。这样一来,吏民人心思进,互相勉励,使前秦社会“盗贼止息,请托路绝,田畴修辟,帑藏充盈,典章法物靡不悉备”(《晋书·苻坚载记》)。为发展商业贸易,苻坚实行了“通关市、来远商”的方针,欢迎外地商人来关中做生意,吸引外地货物和资金,繁荣关中地区的经济。当时关陇之地,百姓安居乐业,从长安通往各州的大路两旁槐柳成荫,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往来旅行和做生意的人络绎不绝,一派繁荣景象。当时百姓赞美道:“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晋书·苻坚载记》)

苻坚在位,文治煌煌,武功赫赫,在“五胡十六国”的乱局中留下了值得大书特书的光辉篇章。此番我特地赶来彬县凭吊这位乱世雄杰,除了对他统一中国的努力表达敬意外,还与他的另一件功德有关。

前秦建元七年(371年),苻坚迁关东豪杰和杂役十五万户至关中。又命因战乱流移之人还本地。建元八年(372年),“议依郑白故事,发其王侯已下及豪望富室僮隶三万人,开泾水上源,凿山起堤,通渠引渎,以溉冈卤之田,及春而成,百姓赖其利”(《晋书·苻坚载记》)。

苻坚开渠引水,时值前秦四下出击、烽火未熄之际,在这个时候征调三万人力修建一项大型水利工程,足见苻坚强国富民的宏图远谋。而且这项工程不同于郑白之渠引水方式,乃“凿山起堤,通渠引渎”,抬高了渠首,改土渠渠首为石渠渠首,这“凿山”和“起堤”都是史书上首次明确记载,为后来唐代三白渠的修建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可惜一代英豪后来在“淝水之战”中犯下致命错误。

建元十九年(383年)八月,苻坚亲率步兵六十万、骑兵二十七万、羽林郎(禁卫军)三万,共九十万大军从长安南下。同时,苻坚又命梓潼太守裴元略率水师七万从巴蜀顺流东下,向建康进军。苻坚欲以百万步骑兵一举灭除东晋。东晋派大将谢石、谢玄领八万兵马迎战。双方兵力悬殊,傲慢的苻坚根本没把晋军看在眼里,放出豪言:“朕今有近百万大军,兵多将广,人多势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可是,谁料到先头部队刚同晋军首战,便因轻率大意、指挥失误、军心不稳而被击垮,从而兵败如山倒。苻坚慌了手脚。他和弟弟苻融趁夜去前线视察,看到晋军阵容严整,士气高昂,连晋军驻扎的八公山上的草木,也影影绰绰像是满山遍野的士兵。接着,淝水决战,秦军被彻底击溃,损失惨重,苻坚受伤,弟弟苻融阵亡。苻坚仓皇而逃,听到风声鸟声也以为是晋军追到。这场让苻坚蒙耻、断送其宏大抱负的战争,后来连同“投鞭断流”“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等成语,一同被载入史册。

前秦兵败,苻坚一路逃回关中五将山,被叛将姚苌擒获,逼杀于新平郡(今水口镇)静光寺的槐树上。苻坚死时,先杀小女宝锦,然后投环毕命,苻坚张夫人及幼子中山公诜亦持剑自刎。姚苌也很佩服苻坚的勇敢,又不想被后代人骂,对外只说苻坚父子已经自尽,并以王礼葬之。其时为建元二十一年(385年)中秋八月。可叹一代雄杰,在位二十七年,仅活了四十八岁。

一千六百多年过去了,在陕西彬县水口镇这个叫作九田村的庄稼地里,我久久地凝望着那被荒草覆盖的“长角冢”,心中感叹万分。这里躺着一位失败者,由他的事迹而衍生的成语毫无疑问成为后人的笑谈,但他在短暂的时光里创造了惊世的丰功伟绩,这一切都不应该被历史的尘埃湮没。更何况,在关于他的历史叙说里,还有我最关注的一笔——他的引泾功绩。

他为后来唐代修建三白渠奠定了一个全新的起点。

2017年8月23日,我再次邀请成存义、王冰陪我来到张家山,寻访历代引泾渠首遗迹。一同前来的还有泾阳电视台总编李胜灵,她曾从泾河源头走到泾河入渭口,踏访宁夏、甘肃、陕西泾河流域的三省区二十九个县市,写出一本厚厚的大书《寻找泾河魂》,她由此也成为一位研究泾河文化的专家。

这是我第四次来渠首一带。这次和前三次不一样,恰逢泾河涨水,平时水流很少的泾河,陡然河水猛增,波涛汹涌,浊流滚滚,平时看不到的景观,现在赫然展现在眼前。在唐代三白渠渠首,那些横卧在河道中间的嶙峋巨石,平时静默无语,任河水静悄悄从旁边流过,一副老气横秋、与世无争的样子。现在显得桀骜突兀,峥嵘凛然,激荡起排排浊浪,有些地方还形成洄漩的涡流,惊涛拍岸,煞是壮观。历史上这个地方称作“洪门”,看到这番景象,我理解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了。

▲唐三白渠洪门遗址发现的筑堰用石(王冰  摄)

郑国渠和白渠,在南北朝和唐初时合称郑白渠。唐初的郑白渠经历沧桑变化,年久失修,渠道壅塞,使得灌溉效益衰减。唐永徽六年(655年),对郑白渠干渠进行了疏通。干渠在汉堤洞设三限闸,分成太白、中白、南白三条支渠,合称三白渠。大约在开元二年(714年),又大规模地重建和恢复三白渠。

这两次修建,都是对苻坚开凿的石渠的延伸。

三白渠渠首建有洪门石堰。按史料记载有两种说法:一是“用石,锢以铁,积之于中流,拥为双派,南流者仍为泾水,东注者酾为二渠,故虽骇浪不能坏其防”([宋]王应麟《玉海·河渠》)。《宋史·河渠志》说石堰“修广皆百步,捍水雄壮,谓之将军翣”。一是石囷。《长安志图》载:“洪口石堰,当河中流,直抵两岸,立石囷以壅水,囷行东西长八百五十尺,阔八十五尺,总用囷一千一百六十六……每囷用椽两口四十八条,擗稷二条,枣条六十担,石积长五百七十五尺,高一丈,阔一尺,白草一十担。”无论是将军翣还是石囷,应该都是非常坚固的,这种坚固雄伟的分水导流堰提高了三白渠的引水能力,使渠水由缓变急,很大地提高了其灌溉效率。

望着“洪门”河床里那些阻遏激流的密集巨石,我想这应该就是当年的石堰、将军翣和石囷遗留下的遗迹。我不能不佩服苻坚的智慧,他把引泾口选择在这里,这里河床高抬,河口窄狭,确是一个“凿山起堤”的好地方。我也佩服后来修建三白渠首的唐人,在这里修建“捍水雄伟”的堤坝,所花费的人力、财力、物力都不会是个小数目。想那“修广皆百步”的将军翣矗立在泾水的激流当中,会是多么雄伟。他们做到了苻坚没有做到的事情,比苻坚的梦想更加壮阔完美。

这个地方王冰常来,他告诉我,在下游不远的河床上,他发现有两块修筑石堰所用的石头,愿意带我去看一看。我们一同来到“洪门”下游三四百米远的地方,在泾河张家山水文测绘点南边,有一段坍塌的沙砾峭岸,二三十米高,坍塌处落下一堆黄土、沙砾和石块。王冰指着两块石头让我看。石头如斗,四面皆有凿痕,其中一面在边缘处开凿有外窄内阔的梯形深槽。成存义早年做过木工,告诉我在木工行里这叫“线板榫”,筑堰的石头采用木工的榫卯结构,两块对在一起,榫口相对,用束腰形的铁铆连接起来,就牢牢固定为一体。史料上讲“用石,锢以铁”,有的史料上还讲用“铁销”固定堰石,眼前这两块石头无疑便是实证。王冰曾建议泾河张家山水文站把这两块石头收藏保留,但因为是文物,文物保护与水文站分属两个不同系统,石头是在郑国渠渠首保护区内,水文站一直没敢动。

在河岸崖壁上坍塌下来的砾石土块间,我们发现不少打碎的古代瓦片,这些瓦片上带有明显的绳纹。这种绳纹瓦片在这一带泾河岸边常能看到,但这里更多、更集中。我前几次寻访历代泾渠渠首,在汉白渠旁的老虎梁上,曾捡拾过不少布纹瓦片,证明这一带的河岸上曾有古代房屋建筑。我国目前考古发现,最早发明使用瓦的是西周,当时瓦只在屋脊上使用。战国晚期出现筒式瓦。到汉代筒式瓦基本定型,长度四十厘米至五十厘米,瓦的半径一般五厘米至六厘米居多,瓦内有绳纹或布纹。唐代开始使用小片瓦,一直沿用到明清。我明白,瓦的断代要根据出土层的其他参照物作为参考,相互佐证,一般情况下是绳纹早于布纹,筒式瓦早于小片瓦。这里发现了绳纹瓦和布纹瓦,说明早先的地上建筑起码在汉以前。

我捡了几块瓦片,久久凝视着上边或粗或细的绳纹,再把目光移向那高陡的河岸上。我恍惚看到两千多年前的情景,那是一排或者是一片房屋,这些房屋不是筑堰修渠的民夫工匠们的住所,他们不会住进屋宇之下,只能住在工棚,住进瓦房的只能是负责施工的管理者。也许我手中的某一片残瓦曾经覆盖的就是工程“总指挥部”。我甚至想到了郑国,想到了那位修建白渠的白公,他们都曾经在这里的河岸上巡行。他们是否就曾头顶着这片瓦?这里是否就是他们的工程指挥部?

一切都被岁月的大手抹平了,只有这些瓦片能够为我们提供无穷的想象。

唐代对于水利的管理,较之秦汉提高了一大步。其中一个标志,就是《水部式》的颁布与实施。

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在甘肃省敦煌鸣沙山第二百八十八号石窟发现了古代封藏于洞内的六朝和唐代写本,其中包括唐代的《水部式》。《水部式》是由中央政府颁布的中国第一部水利法典。不幸的是,这些文献被发现不久,就被外国侵略者所盗窃,其中《水部式》原件被法国人伯希和所盗,现藏于巴黎国立图书馆。现在所能见到的只是《水部式》残卷,共二十九自然段,按内容可分为三十五条,约两千六百字。内容包括农田水利管理,碾的设置及其用水量的规定,航运船闸和桥梁渡口的管理和维修,渔业管理以及城市水道管理等内容。现存的法规中有关关中灌区的内容较多。例如规定郑白渠等大型渠系的配水工程均应设置闸门;闸门尺寸要由官府核定;关键的配水工程定有分水比例;干渠上不许修堰壅水,支渠上只许临时筑堰;灌区内各级渠道控制的农田面积要事先统计清楚;灌溉用水实行轮灌,并按规定时间启闭闸门等。对于灌区的机构和人员配备,《水部式》规定:渠道上设渠长,闸门上设斗门长,渠长和斗门长负责按计划配水,大型灌区的工作由政府派员督导和随时检查,有关州县选派男丁和工匠轮番看守关键配水设施。发生事故应及时修理,维修工程量大者,县可向州申请支持。《水部式》还规定,灌区管理的好坏将作为有关官吏考核晋升的重要依据。此外,对于农业用水与航运和水力碾硙用水之间的调节分配,也做了相应的规定。

水利法的出现可追溯到春秋时期。最初的水利法,多是单项工程或某个水利门类的单项法规。最早见于文字记载的防洪法规,包含在公元前651年各诸侯国订立的盟约中。其中就有“无曲防”的规定,即禁止修建危害他人的堤防。灌溉管理法规最早是西汉时期制定的。元鼎六年(前111年),倪宽为六辅渠“定水令,以广溉田”。遗憾的是,上述两项法规的条文早已失传。

《水部式》是见于文字记载的、由中央政府作为法律正式颁布的、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水利法典。它是唐代水利管理方面的一个重大贡献。唐代的法律分为律、令、格、式四种类型。《水部式》即单项法律、法规的一种。在唐代“式”曾多次修订,现存《水部式》残卷大约是开元二十五年(737年)的修订本。20世纪20年代,罗振玉开始在《鸣沙石室佚书》《鸣沙石室古佚书》中刊录《水部式》全文,对《水部式》残卷进行了研究和介绍。1936年,日本学者仁井田升发表了《敦煌发现唐水部式研究》,对照《大唐六典》做了唐《水部式》的复原工作。1986年,王永兴《唐开元水部式校释》,根据原卷照片及已刊载的几种录文,对开元《水部式》进行了互校,并加以详尽注释,同时就番役、造舟为梁等问题进行了探讨。同年,周魁一《〈水部式〉与唐代的农田水利管理》一文考察了唐代以《水部式》为代表的水利法规制定情况,并就敦煌《水部式》残卷中的农田水利管理条款及《水部式》在水利管理中的地位和意义进行了探讨。文章指出,水利事业关系到巩固封建统治的经济基础,唐代以《水部式》为代表的水利管理法规的制定和公开颁布,使水利管理工作有法可依、有章可循。这对于合理利用水资源、充分发挥水利工程的效益至关重要,是唐代经济管理立法方面的一大进步。

从《水部式》的内容来看,当时的水资源利用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农田灌溉、碾硙和航运。为了更好地利用水资源,避免各种水资源利用之间的纠纷,《水部式》对于农田灌溉、碾硙和航运有着较为详细和严格的管理制度,对水在灌溉、碾硙和航运之间的利用顺序做了较为详细的规定。

这些规定,并非无的放矢。例如关于碾硙的使用规定,就有很强的针对性。

碾硙就是水磨。唐初郑白渠和后来的三白渠上,曾架设很多碾硙,每轮碾硙都有一座木头房子,横跨在渠水之上。水磨是一种古老的磨面粉工具。我曾看过一篇文章,介绍关中的水磨:水磨坊建房的首要条件是在河渠上要有“磨窠”,就是水源高、落差大、有退水去路的地方;然后根据当地的水力资源、水势高低决定磨窠;选定后在上游先修筑河堤,抬高水位。每座水磨坊面积在十平方米至三十平方米,石条为基,木板为墙,盖瓦覆顶,下装磨轮,内备石磨。磨坊内安置磨盘,亦称磨扇,共有上下两扇,直径两米至两米半,上扇比下扇厚一至二倍,磨盘以石质坚硬冷腻耐磨不易发烧的优质石料凿成。民间习惯上把流水称作“青龙”,把石头称作“白虎”,以示敬畏。两盘磨扇的吻合面,錾凿出一定走向的沟棱,便于磨碎原料。上扇沿周边等距离地凿开四个孔,以供用麻绳拴住从梁上提住并固定上扇。各绳间插一撬棍,取“四大金刚”之意,以便调节上扇的高低和水平。上扇中间凿一圆孔,供注斗里的磨物由此流入两磨扇之间。下扇底部用一个“丫”形巨木墩,亦称“磨老鼠”者固定,水平镶在一根四方柱体磨轴的“水柱”上。水柱下接木轴,轴下端木轮上的齿与磨轮上的齿交叉相接。磨轮形如牛车轮,常用比较柔韧、浸入水中不易腐烂的榆木、柳木做成,直径三米左右。用三十六根辐条,取“三十六天罡”之意,连接柱体的大小两个同心圆。小圆内外横钉了七十二片“水瓦”,取“七十二地煞”之意,匀称平衡,错落有致。轴下安一铸铁圆窝,置于用铸铁做成的“鹿角”上,其余角固定在木墩上,埋在水中。渠口斜置水槽,上端与渠口相接,下口安置于磨轮之上,以渠水之力能最大限度冲动磨轮为佳。水槽上口设闸板,另在上游数米处设退水坝。磨坊前面的水渠上横放一至两根巨木或木板,便于人们往来行走,调整水流,维修水磨。平轮磨每小时出面粉三十公斤,立轮磨每小时出面粉二十公斤。

由于用碾硙加工粮食获利颇丰,在唐代前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一些王公贵戚、富商大贾竞相在渠道上侵占有利地形,建了很多碾硙。如果渠中水头无法满足碾硙的要求,就要在渠中筑堰壅水,导致流速降低,泥沙淤积于渠底,最后渠道无法容纳超量的蓄水,水溢出渠岸,造成渠岸毁坏,下游渠水无法再自流灌田。碾硙得利的只是少数权势之家,而整个灌区却遭受很大损失。

《水部式》有关碾硙用水的规定很具体:“诸灌溉小渠上先有碾硙,其水以下即弃者,每年八月三十日以后,正月一日以前,听动用。自余之月,仰所管官司于用硙斗门下著锁封印,仍去却硙石,先尽百姓灌溉。若天雨水足,不须浇田,任听动用。其傍渠疑有偷水之硙,亦准此断塞。”“诸水碾硙,若壅水,质泥塞渠,不自疏导,致令水溢渠坏,于公私有妨者,碾硙即令毁破。”据史书记载,唐朝政府先后发动过四次大的废除碾硙的行动。永徽六年(655年),雍州长史长孙祥奏:“往者郑白渠溉田四万余顷,今为富商大贾竞造碾硙,堰遏费水,渠流梗涩,止溉一万许顷。请修营此渠,以便百姓。至于碱卤,亦堪为水田。”高宗得奏后说:“疏导渠流,使通灌溉,济泼炎旱,应大利益。”于是派遣长孙祥等分检渠上碾硙,尽行拆毁(《元和郡县志·关内道一·云阳县》)。这是唐朝政府为保证农田灌溉所进行的第一次大规模拆毁碾硙行动。但是,由于水力碾磨利益极大,在灌溉渠道上私设碾硙的行为无法根本断绝,更为严重的是,政治权贵,包括诸王、公主及有权势的宦官和僧人都加入了私设者的行列,史称“诸王公权要之家,皆缘渠立硙,以害水田”。唐中宗在位期间(705—710年),李元纮为雍州司户参军,就遇到过一起棘手的案子:势震天下的太平公主抢夺某佛寺的碾硙,被告到雍州府衙,李元纮将碾硙判还佛寺。雍州长史窦怀贞畏惧太平公主,命李元纮改判,李元纮道:“南山或可改移,此判终无摇动。”此后,“南山铁案”便成为一条成语,特指已经判定、不可改变的案件。唐玄宗开元九年(721年),京兆少尹李元纮在朝廷的支持下,“令吏人一切毁之,百姓大获其利”(《唐会要·碾硙》)。但四十年之后,碾硙妨害灌溉的情况又严重了起来,至广德二年(764年),渠道上碾硙有近百轮,“夺农用十七”。李栖筠、王翊、崔昭等户部、刑部和京兆府官员上奏请求拆毁,得到了唐代宗的支持,于是在李栖筠主持下,进行了第三次大规模的拆毁行动,共拆除碾硙七十余轮。据称:拆除这些碾硙后,以其渠水灌溉水田,“计岁收粳稻三百万石(有的记为二百万斛)”(《新唐书·李栖筠传》)。然而,仅十几年以后,至代宗大历十二年(777年),碾硙壅隔水利的情况再次严重起来,原本尚可溉田约一万顷的三白渠,此时已经只能灌溉六千二百余顷水田了,这不仅对百姓生计不利,也严重危害了国家利益。因此畿内百姓联名陈状,黎干等一批朝廷官员也极力请求拆毁,于是乃有大历十三年(778年)正月的第四次更大规模的拆毁行动。被拆除的碾硙中既有皇帝爱女升平公主的两轮脂粉硙,又有被尊为“尚父”的中兴功臣郭子仪家的两轮私硙。公主曾亲自向皇帝求情,《资治通鉴·卷二二五》载:“敕毁白渠支流碾硙以溉田。升平公主有二硙,入见于上,请存之。上曰:‘吾欲以利苍生,汝识吾意,当为众先。’公主即日毁之。”由于连升平公主和郭子仪这两个人的碾硙都被拆毁,其他人也就无法抵制了。于是,三白渠上势家权门所设八十余轮碾硙尽皆拆除。

敦煌鸣沙山发现的唐《水部式》残卷,是开元二十五年(737年)的修订本,《水部式》最早成法于何时,我们不得而知。想来上述唐代官方的废硙行动应该是有法可依的,或者说,在废硙行动的过程中因需制定并修订完善了这部法律。

在泾河张家山山口,有一处石碑群,矗立着十四通有关引泾的纪念石碑。古人撰文纪功并刻石求存的传统给后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但这并不是历代引泾碑石的全部,有些碑石,因为历史的原因今天已难觅其踪,但好在碑文通过其他形式保留了下来,唐代《高陵令刘君遗爱碑》就是其中之一。

这通碑子的碑文,是唐代著名诗人、文学家刘禹锡于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年),为纪念高陵县令刘仁师兴修水利以及高陵老百姓对刘公的爱戴而作的,是迄今为止发现有关三白渠最早的碑记,可惜原碑佚失不存,《刘禹锡文集》收录了碑文。碑文实际上是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故事,具有很强的可读性。现在不妨让我们跟随着刘禹锡的记述,越过历史云烟的阻隔,去领略千年前三白渠上上演的一幕剧情曲折的大戏——

唐王朝后期,三白渠管理松懈,灌区上游泾阳县的豪强之家悍然截断水流,“私开四渎,泽不及下,泾田独肥,他邑为枯”。下游农田收益减少,而田地赋税却和过去一样。深受其害的高陵县人愤愤不平,赴京告状,拦住官府大员的坐骑痛切泣诉。但占据泾水好处的尽皆权势人家,“荣势足以破理,诉者复得罪”,告状者反而受到惩罚,人们只好“咋舌不敢言,吞冤衔忍”。长庆三年(823年),高陵县令刘仁师励精吏治,体恤百姓疾苦,深入了解事情经过,研究水利法规和皇帝的有关诏令,根据《水部式》“居上游者不得壅泉而专其利”的条文,写明奏章,请求新开渠道,以使水能灌溉高陵,请堵私开小渠,请求遵守农田法规,杜绝违反规定的情况发生。奏章报到京兆府,府官却怕得罪权贵,犹豫不决,未予上报。

两年之后,宝历元年(825年),刚正不阿的郑覃任京兆尹。在刘仁师的不断坚持下,于宝历元年九月把此事报告皇帝。皇帝派员实地调查,把利弊实情搞清楚后,批准了刘仁师变更渠道的请求,京兆府下文做出具体安排,负责工程实施的官员也安排到位。十月,工程开工,众多百姓自发赶赴工地,修建新渠的场面热火朝天。孰料,就在工程完成十之八九的时候,却传来皇帝的诏令:立即停工。原来泾阳豪强不甘心失败,贿赂方术道士,向朝廷报告,白渠下游有高祖皇帝原来的行宫,龙脉宝地,子孙应当恭敬,不宜开挖动土。刘仁师星夜奔赴京师控告,揭穿那些妖言惑众之徒的伎俩,又谒见宰相,表示倘不许继续修渠施工,“以颡血污车茵”,即碰死在宰相车上,以尸谏忠。刘仁师的大义凛然感动了宰相彭原公李程,李程奏明皇上,第二天皇帝即下诏,同意继续施工,完成工程。

十一月,新渠修成;十二月,新堰竣工。开闸放水,渠水滚滚,旱地得灌。百姓欢欣雀跃,说“吞恨六十年”,以刘君不畏强权而得以昭雪,请求把新渠命名为“刘公渠”,新堰命名为“彭城堰”——因刘仁师为彭城人氏。

渠成第二年,泾阳又有人在干渠中壅堵了七个堤堰挡水,下游水量又不足。刘仁师又到京兆府报告,京兆府派员到现场,全部清除壅堵的堤坝,此后高陵人长久得灌溉之利,刘仁师除弊兴利之功方告完成。

以上是碑文的记事。

碑文最后,刘禹锡总结高陵人对刘仁师的称颂,撰铭曰:“噫!泾水之逶迤,溉我公兮及我私。水无心兮人多僻,锢上游兮乾我泽。时逢理兮官得材,墨绶蕊兮刘君来。能爱人兮恤其隐,心既公兮言能尽。县申府兮府闻天,积愤刷兮沈疴痊。划新渠兮百亩流,行龙蛇兮止膏油。遵《水式》兮复田制,无荒区兮有良岁。嗟刘君兮去翱翔,遗我福兮牵我肠!纪成功兮镌美石。求信词兮昭懿绩!”

▲唐三白渠系示意图

大诗人的碑文为我们留下了三白渠流经岁月里古人治水的一段宝贵记忆。

刘公渠和彭城堰是在三白渠的中白渠上修建的,长二三公里,宽十米,深五米左右,引来大股水流汇于彭城堰下,形成较大的水势。彭城堰设闸口,分为四渠,后人多称之为“刘公四渠”。这四条渠不光灌溉高陵,也惠及栎阳部分地区。在渠堰建成的第三年,即大和元年(827年),政府又重修了各支渠及其斗门,形成了灌溉效率颇高的水渠网络。

刘公渠是对唐三白渠的进一步开发和完善,在斗门建造和灌溉管理上,也为整个三白渠灌区提供了经验。在大和元年当年,政府就广泛推广刘公渠经验,开展了三白渠全系的大规模的斗门改造工程。次年二月,为加强对此次改造工程的领导,把已改任昭应(今西安市临潼区)令的刘仁师聘为“兼检校水曹外郎,充修渠堰副使,且赐朱衣银章”。

时间过去了一千多年,时至今日,高陵县人说起刘仁师,还是充满敬意,他们甚至把他和郑国、白公,还有后来泾惠渠的修建者李仪祉相提并论。在高陵县湾子乡西福村,彭城堰遗址和早先建有的刘公祠遗址均被保护起来,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三白渠的灌溉面积达一万余顷,合今亩近百万亩。灌溉面积大,又地处京畿,一直受到唐朝廷的重视,其管理机构之完备,官职品阶之高,管理法规与用水制度之严谨,超过了历代。三白渠的灌溉方式也不同于郑、白渠的引洪灌溉,而是避开洪水以防渠道淤塞,逐步形成了每年八月兴工修堰、九月完工发给申帖方许开斗,十月一日放水,至次年六月迂涨歇渠,七月住罢的定例,以及支、斗渠自下而上轮灌的顺序。加之《水部式》对碾硙的限定和朝廷愈来愈严厉的管束,灌溉效率提高自不待言。唐代农业生产工具有了很大改进,在农业生产上开始实行轮作、间作、两年三熟制,使整个生产效益比汉代提高了一倍多。

三白渠,如同三条水龙,在关中大地上行云播雨,造福人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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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简介

白描,作家、教授、文学教育家、玉文化学者,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驻院作家。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玉文化专业委员会副会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玉雕专业委员会会长,现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作家书画院执行院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佛造像专业委员会会长,兼职中国传媒大学、对外经贸大学、延安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

在文学创作、文学评论、文学教育之外,长期从事玉文化研究和玉雕艺术评论工作,出版和发表玉文化专著《翡翠中华》《中华玉文化与中华民族精神》《中华文化的尊荣徵徽》《玉演天华》等。连续多年主编《中国玉器百花奖获奖作品集3》并担任总鉴评,多次主持全国性玉文化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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