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专栏◎凝望宝塔
著名作家厚夫授权 专栏
凝望宝塔
文/厚夫
夜甜美地滴着浓重的蜜意,它已经很深了,仍无一丝的倦意。只是子夜时分宛若雷鸣般的爆竹渐次稀落下来,守夜人们的欢声笑语也变成梦乡的鼾声。临窗远眺,但见延安这个“三山对峙、二水相绕”的中国北方山城,沉浸在年节的氛围中,整个世界仿佛是灯的海洋,色彩的天地。北关、东关、南关里的大红灯笼,高高低低,参差错落,仿佛天上撒下的繁星,又如一串串通红的玛瑙,流着金光,溢着银光,真让人产生一种天上人间的幻觉。而那尊宝塔——延安的象征物,自从全副武装了上海东方电视台赠送的泛光照明设备后,更是流光溢彩。夜愈深沉,它愈现神姿。它是一柄熊熊燃烧的不灭的火炬,它是海岸边引导归航人们的航标灯。无论风霜雨雪,不管春夏秋冬,总是以一种神圣与伟岸的姿态出现,给人以精神的力量与智慧。
延安的夜色祥和而美丽。正如一位诗人所吟唱的那样:
昔日的光荣
已驻足于共和国
英雄史册
流血的弹洞
化作勋章
在夜空中闪烁……
今夜良宵,有谁能说得出繁星般的大红灯笼,是当年为追求美好生活的牺牲者们头上的红星?
凝望宝塔,我的心绪如潮,汹涌澎湃。我的耳畔响起一种声音,由远而近,由小到大,轰鸣而来。
延安有宝塔,巍巍高山上。
高耸入云端,塔尖指方向。
红日照白雪,万众齐仰望。
塔尖喻领导,备具庄严相。
犹如竖战旗,敌军胆气丧。
又如过险滩,舵手平风浪。
又如指南针,航海必依傍。
……
这是陈毅元帅1944年吟诵的《延安宝塔歌》,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当时全国人民对中国共产党的“耶路撒冷”的崇敬之情。众所周知,中国共产党在发展壮大的过程中,与延安结下了一段千古奇缘。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时期,延安这块“人类能够生存,简直是个奇迹”的穷山恶水,曾经是中共中央的所在地,中国人民解放斗争的总后方。而作为延安标志性建筑的延安宝塔,则成为革命圣地的象征,像灯塔一样,吸引着无数进步青年,不畏艰险,跋山涉水,克服重重困难,汇集在延水之滨,投身伟大的革命事业,寻求民族解放的真理。因此,“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成为寄寓革命理想、表现革命情操的独特的审美对象,为无数诗人所吟诵,为无数画家所描绘,为无数歌唱家所放歌赞美。
大灯小灯,交相辉映;强光弱光,摇曳多姿。王家坪那现代化的彩虹桥,流动着竞彩的霓虹;延河大桥那名片式的风景里,沉醉着历史的微笑。延安的年夜明亮而多情。我的心愈发激动,那被宝塔生活所点燃的激情,一时无法沉静下来,我必须认真咀嚼这些年的滋味……
我想到有关延安的几个有趣的传说,其中一个具有宽厚仁慈的佛教品格。是讲尸毗王来延安清凉山修行。一天,突然看到一只老鹰因饥饿无力飞翔而坠落在他的身旁。尸毗王不忍心,亲自割下自己的肌肉喂鹰。老鹰得救了,又重返蓝天,翱翔万里晴空。因此,延安以“肤肉恩施”得名“肤施”。据考证,尸毗王根本没有来此修行,更不会有“割肤施鹰”的事情。但这一传说在延安百姓中,可谓妇孺皆知。这个传说从哪朝哪代流传起来,不得而知。为什么古人创设这样一种故事模式,来赋予延安一种宗教般的品格,这一切亦不得而知。
多少年来,我苦苦思索着这样一种命题:延安在中国现代史上的辉煌与经典般的存在,仿佛是上苍在冥冥之中,赋予它美好的品格。因此传奇与历史暗合,历史也就有了传奇般的意义。
是的,当那支翻过雪山,蹚过草地,和百倍于己的敌人前后周旋,已经疲惫不堪的队伍到达哈达铺时,是一份国民党的旧报纸,给他们指明了通向陕北的道路;是的,当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们来到这块土地时,又是陕北忠厚的父老乡亲们热情地接纳了他们。尽管千百年来这块土地饱经风雨沧桑,贫瘠得不能再贫瘠,苦难得不能再苦难,但家的无私、家的宽厚、家的温馨,在这里具体而生动地体现着。延安清澈的泉水,香喷喷的小米饭,哺育着中国革命的茁壮成长,延安“恩肤施舍”般宽厚仁慈的胸怀改变了中国现代史的轨迹。
于是,延安有了凤凰山麓、杨家岭、枣园、王家坪那散发着智慧与真理光芒的小油灯,延安有几十所锻铸革命品格与意志的大学校、大熔炉,延安有了无数双眼睛一样闪亮的土窑洞,延安有了欢声与笑语,有了青春与朝气,有了慈母般的胸怀与严父般的谆谆教导,有了无限的向心力。无数冲破艰难险阻、从五湖四海而来的进步青年,在这里接受教育,又从这里出发,走向神圣的中国革命。
有外地的朋友经常问,延安到底具有哪些魅力,吸引了中国共产党?面对他们的问题,我一时无法回答出令他们最满意的答案。然而,我清楚这块古老的黄土高原,她具有令一般人无法想象的优秀品格:胸襟博大,吃苦耐劳,坚毅向上。这一切,不仅使延安成为优秀的母亲,而且提炼出中华民族最可贵的“延安精神”。我也常常暗想,假如当年陕北这块土地不伸展双臂热情地接纳那支有着坚定信念的疲弱之师,那形势将如何变化?假如当年陕北没有母亲般的柔情,那中国共产党将何处立足?假如当年陕北没有巨大的付出,那中国革命将何时取得胜利?……历史中没有“假如”二字,有的只是现实的必然。历史选择延安,这是一种必然,无可假设。我曾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中华民族的始祖“人文初祖”黄帝的陵墓一定要在陕北出现,而让那漫山遍野的苍柏印证着黄土高原的深厚?为什么治水英雄大禹的足迹一定要踏过陕北高原,在黄河壶口用飞湍的激流来象征民族自信心?在陕北,在延安,有许多问题暂时无法找到最佳答案,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体味永远属于陕北、属于延安的文化品格。
是的,延安文化中的包容性,成就了她的历史。千百年来,陕北这块古老的黄土高原,始终处于中原农耕民族和草原游牧民族对峙与冲突的前沿阵地,她经历了秦时风、汉时雨、宋明时期金戈铁马的洗礼,她生命的本身已经锻铸出血与火的意志,她的生命本已经融注了中原文化的宽厚与游牧文化的乐观畅达。有人说,陕北高原是儒家文化未曾耕犁过的土地,原始而愚昧。殊不知童贞的眼睛是如何的明亮,殊不知生命的根柢往往在貌似简单的文化中。她无须伪作,悟出的是生命的精华。正因为延安文化中的包容性,才使它成为反抗腐败与黑暗的中国共产党的理想居所,才使各地的有志青年不畏艰辛地来到这里,追求自己的理想。
寻找此轨迹,我读懂了现代延安的一些精彩章节。我曾多次去过“陕北的好江南”——南泥湾,每一次的感觉都格外沉重。在当年抗战最为艰苦的岁月,为了养活中国革命,陕甘宁边区以及其他抗日根据地,曾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其结果是大面积的“兄妹开荒”,收获金灿灿的粮食,南泥湾就是其中的一例。王震将军率领三五九旅开进南泥湾时,那里还是豹狼成群的次森林地带。是三五九旅的英雄好汉们,硬是一镢一镢地开垦出具有标本意义的土地,滋补着延安的革命。岁月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南泥湾也变成了具有小气候特征的旅游度假胜地,然而那熠熠发亮的童山似乎还在倾诉着什么。多少年来,人们多是非难黄土高原滥垦滥牧导致了水土流失,殊不知黄土高原母亲曾有许多无言的苦楚。好在半个世纪末的今天,在轰轰烈烈的西部大开发中,陕北又要开展一场大规模的“兄妹植树”运动。不久的将来,陕北会重现历史上青山绿水的风采。
我也曾阅读过那个诞生了刘志丹将军的志丹县的县志。“闹红”时期这个县仅有两万余人,可牺牲的烈士就有二千多人。也就是说,该县十分之一的人口为我们的共和国英勇地倒下了。因此,我们也不难理解陕北这块炽烈的土地所做出的巨大牺牲。
延安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已经逝去很久了,但其文化意义仍超越时空,共和国不会忘记。如今的延安,虽然还很贫瘠,但早已成为人们朝圣的殿堂、寻梦的故乡。“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不管是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延安”,还是手捧着书本前来寻梦的观光者,一踏进延安,都仿佛像回家一样舒坦。
家,一个格外温馨的词语。这些天大街上到处飘荡着《常回家看看》那首流行歌曲,我以为对于延安和这块深厚的高原,我们最好的敬意是永远把她当成我们的家园。不管漂泊到何处,梦里永远是故乡。
夜空苍茫,浩瀚无比。天上繁星如织,地上灯火似海。山无欲而刚,海有容乃大。在延安的年夜中,我读出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愉悦心情。好了,不要打扰这甜美的年夜了,就让我们尽情地享受这美好的生活吧!
《走过陕北》是有关陕北人文、历史的散文随笔集,在这本对陕北具有典型意义的故迹寻访并与之倾心对话的散文集中,作者以现代人的眼光,对陕北有代表意义的地域或文物触景生情,讲述历史,倾诉情怀,用睿智的思考与优美的文字加以记录,被誉为“黄土地上的壮丽诗篇,人文赤子的深情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