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记忆
1
三年多时间，我无数次打开自己的手机相册，又匆忙合上，仿佛那里面住着一个深沉的秘密，潜藏冬眠于此，一点人世的风吹草动，都会令它警觉惊醒。但我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手，更忍不住自己的心，手机相册静静地伏在那儿，仿若无声的召唤，我总是一次又一次，拿起它，开启又关闭，打开又合上。
我想要见到母亲的慈容，想要和照片中的母亲重遇，怎会变得如此山高水阻？而阻拦与她再度亲近的，竟是最最思念她的儿子！这也许是人世间至大的荒唐与无稽了，我是如此思念母亲，却害怕见到她的容颜，哪怕视线只在母亲照片上搁留一秒，也会让我一颗心，皱巴巴地揉成一团。
越是深爱蚀骨，越是害怕触摸。千百次伸出又胆怯缩回的指尖微微发颤，我在打开手机相册的刹那，心中已擂鼓般响起了慌乱失措的脚步，仿佛是沿着记忆一路狂奔，奔往母亲依旧温暖的双手，奔往无情时光的尽头。
那个四月，最无情的季节，从此在记忆中失去了花红柳绿的颜色，失去了春意融融的温度。我跪在床上，抓紧母亲无力的左手，控制不住心中疯狂凶猛的念头：如果老天爷能听见，就让我握着母亲的手，将我的生命与活力，渡给她吧。不管是二十年、十年，还是一个月、一周、一天，只要母亲能再陪伴我们多一分、一秒，我都心存感激。
我祈祷得越是汹涌，母亲的左手越是寒凉，就像有一头不怀好意的命运小兽，它躲藏在这间屋的角落之中，或是半空，或是床下，或是窗口。它无影无形无踪，却一秒不停地啃噬着母亲剩余的光阴，不管我如何奔跑，也挽不回最后的时光。
如果老天提前告知我，我四十多岁后的每个春天，都要被泪水打湿，我还会以一颗单纯热烈的心，去拥抱人间的满满春意吗？我还会像过往那样，牵着母亲的手，或者推着轮椅，带她一起看杏花开、燕归来、桃花红、柳丝长吗？我们母子还会在四月春阳下懒懒地晒太阳，闲说那些几十年前的旧人旧忆吗？春天曾带给我多少欢乐的回忆，如今就留下多少创痛和哀伤！我竟会像那只胆怯的鸵鸟，妄想将脑袋一头扎进土里，便不会有人看到我，看到我脸上纵横的泪，看到我的辛酸和悲伤。
心痛到极点，也曾想着也许只有遗忘，才是解救我的不二良方。忘却一切，从今如一副躯壳麻木生存，痛苦又如何侵蚀我、折损我、摧毁我？可是，难道忘却，就是狠心地尘封我对母亲的依依惜别和哀哀离痛，在心中筑一道高墙，修一座坚房，隔阻母亲的音容，便筛掉了痛苦的选项？我要斩断在世间与母亲的血肉联系，狠心斩断母子精神的永恒脐带？
母亲过世的三年时间，犹如一把篦子，细细地梳理过时间的经络，扬屑飞尘，落下的斑斑红泪，不计其数，那是我对于母亲难以忘却的承诺。要我如何真正忘却呢？母亲这一生，都在为这个家庭，为她的孩子奉献，生前为我们倾尽了所有，她一丁点一丁点地掏空了自己，燃烧了自己。犹如蜡炬，烧干了最后一滴眼泪；仿佛春蚕，吐出了最后一缕柔丝。母亲毫无保留地将爱给了我们，她喂养和哺育的孩子们，哪怕在三尺冰冻的寒夜，也有微光取暖，哪怕在险恶困厄的沼泽，也能抓住爬上去的藤蔓。母亲的一生，都给予了我们，叫我如何忘却她，就像施一场无情无义的抛弃，行一次令我也万箭穿心的决断？
我知道自己所有回避母亲遗容的行径，都幼稚可笑，不堪一击。但我又该如何选择呢？我的眼泪，曾从故乡的山梁，蜿蜒流向脚下的土地；从那个晕厥的下午，爬行到如今面前的白纸之上。眼泪如溪，静静滑过鼻梁，打湿脸颊，母亲你可知道，留给活着的儿子，多少深刻的痛楚，多少难言的遗憾，多少无力排遣的忧伤？
在你生命的时光里，我们不敢告诉你，你已身患绝症，但你哪里会不清楚不明白呢？从时光遥遥的那一头，正值英年的父亲，重病缠身，撒手人寰，狠心抛下你和七个子女。那时，“绝症”，对生活绝望之极的病根，也许已深埋你瘦弱单薄的身体深处。可你从未对生活妥协和认输，你咬牙不语，一层一层皮肉脱掉，结了一层又一层厚痂，你吞咽伤痛，尽心尽力抚养我们长大成人，你包容苦难，背负再多屈辱也不改宽容良善。
你吃够了人间的苦头，好不容易才苦尽甘来。可为什么，不多留给我们一点点时间，让你的孩子们，能多尽一分孝，多捧一寸暖？我只是希望一切都是上天开的玩笑，你一觉醒来，身体的肿瘤不翼而飞，孱弱的病体恢复康健。我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和上天一次次博弈：是误诊吧？能治愈吧？有好转迹象吧？
上天何其残忍！一次又一次地击溃了我的期盼。当你的指尖，丢失了最后一抹温暖，无声的泪水从我脸上滚落，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非常担忧，你也会变成尘埃中的一粒，漂浮在空中，与红尘人间，彻底失去联系。我不愿接受这样的痛楚，宁可关闭自己的所有感官，以晕厥和昏迷，对抗剜心之痛。
从那以后，我成了一个没有勇气返回故乡的怯懦游子。中年的孤儿，不敢回到故乡的泥土之上，不敢面对父亲坟头的青草，不敢面对母亲新坟的泥土。母亲的坟台，是否因此而堆满了厚厚的尘灰？母亲的遗像，是否在积尘的重压之下，哀怜无助地望着尘世万象？我不知道，不敢面对离别之殇的我，关上了通往故乡的门，以为这样便能将痛楚狠狠地锁在门外。
我无法遗忘，就算无数次打开又合上那手机相册，你的慈容善貌，照样穿越了尘封的时光，探寻到我的梦境之中，与我相见相遇。我泪水涟涟地在梦中追随你的身影，醒来之后，仿佛指尖仍留有你的余温，那是你牵着儿子的手，送了我一程，又一程，送我从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孩，长大成人。
即使梦中，我也担心得满面是泪，我担心母亲离开后，找不到回家的片檐斗瓦，担心母亲蹒跚的步履，徘徊于阴冷地府无处歇息，担心母亲在太阳照不到的黑暗处所。
揪心的痛楚，令我从睡梦惊醒。窗外月华清辉，冷冷如亘古之谜，千年不变的日月星辰，为何独独不见了我的母亲？当母亲的儿子在梦中千百次寻觅她的踪迹时，母亲是否也在寻觅她留在世上的骨肉和牵挂？
如果忘却并不能让我解脱，反而为心灵捆上绳索，沉沉束缚。今夜，我不愿再躲避了，不愿再做感情中的逃兵和懦夫！就让我的魂灵，我的脚步，一次次回到母亲的新坟旁边，拔除凄凄野草，供奉鲜花香果。就让我有机会对母亲说出那些深埋心底的爱，出于羞涩，我一直未能讲出的爱。
当我再次亲近你，如同小小的我，依偎在你的胸口；犹如听你在尘世的最后一声呼吸，仿佛短促的惊叹。我亲近着我的母亲，就像鱼儿亲近河床，绿树亲近大地，星星亲近天幕。这是我永远温暖的归宿，是我不灭、不熄、不改、不变的魂牵梦萦，生死挂牵。
母亲，请让你的儿子再在梦中抱抱你，为你梳一次头，洗一次脸。请原谅我的刻意忘却，这只不过证明了，即使再花上斗转星移的时间，我也无法忘却这深入骨髓的爱。哪怕有一天我也化作飞尘，化为泥土，我都不会遗忘你，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