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丘专栏（189） | 殷国然 ：唢呐声声（小小说）
沈丘专栏主编 / 露白
沈丘专栏副主编 / 刘彩珍 张杰民 王倩倩
文：殷国然 / / 图源：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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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东农村，每逢红白事，必请响器班吹打奏乐，以示隆重。响器班基本由一唢呐、二捧笙、一梆子组成。唢呐手是这个浓缩乐队的灵魂人物。乐曲起头、转进、高潮、收尾，曲调或紧凑，或舒缓，或沉郁，或高亢，节奏快、慢、左旋、右转，全由唢呐掌握，捧笙和梆子只是亦步亦趋跟进。听者评论一个响器班演奏水平的高低，唢呐手的表现至关重要。据懂行的人说，要想在唢呐上面练就出神入化的本领，不但看练者的天赋和领悟能力，更需要练者能吃别人不能吃的苦，受别人不能受的罪，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方能凤凰涅槃，得道成仙，方能镇住班内兄弟，打出名号，盘活生意。一旦修炼到这个程度，不熬到一定年月不可能做到，往往这个时候，人已满面沧桑，上了岁数。
不过，任何事都不绝对，有时也会出人意料。
那年我18岁，顺利考上省城一所大学，正趁暑假在家休息。有次我村一位老人去世，孝顺的儿子特意从村后沙颍河对岸镇上请来最具盛名的响器班——刘家乐队。
响器班在出殡头天傍晚来到。主家早已为他们摆好桌子板凳，备好茶水。看热闹的，帮忙的里三层外三层把响器班团团围住。大伙议论着，吵嚷着，等待好戏开场。
我闲着无聊，也挤过来看热闹。当我的目光触及吹唢呐的领班身上时，不禁惊讶地“啊”了一声:这个领班咋这么年轻？还这么像他？心跳扑嗵扑嗵快了起来，我不相信似的揉揉眼，再定睛细看，还是寸把长的板刷平头，清矍瘦长的脸庞，细长眼睛闪着冷峻倔强的光芒。没错！果然是他。一别三年，虽然时光磨平了他脸上的稚嫩，焕发出青春成熟的釉色，但模样基本没变。霎时，往事历历，清晰地在我脑海翻滚……
初三临近中考，书山题海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老天爷似乎跟着加劲，没有一丝风，闷热，时不时的暴雨，压抑得我们所有人心里沉甸甸的。我扭扭酸痛的脖子，不时瞄一眼身旁空荡荡的座位，心里滴咕：刘大鹏，都一星期了，你小子野哪去了？你不知道马上中考了吗？重点高中你还念不念了?
同桌刘大鹏，打初一到初三，我俩一直坐一条板凳两头，黏胶似的没分开过。他学习刻苦，成绩优异，一直在全年级独占鳌头，是老师家长嘴里的香饽饽。他家住镇子东头，他说他非常崇拜他老爸，他老爸自幼家境贫寒，硬是凭着一手吹唢呐的绝技，白手起家组建了一个响器班，并带着班内弟兄走南闯北，赶赴婚丧嫁娶红白事。由于技艺出众，收费活络，誉满沙颍河两岸。此技不但养活了他精神病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妈、他、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四口人，还供他们吃好穿好，该上学的一个不落地送进学校。
他用崇拜的口吻说，老爸在他心里就是一座伟岸的高山，他长大了，一定要像他老爸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还男子汉呢，这刚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我心里不停责备刘大鹏。正在这时，班主任过来了。他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殷国然，中午你陪我去一趟刘大鹏家吧，劝劝他别辍学。这么好的成绩，半途而废太可惜了!
什么！辍学？一听，不啻一个响雷在心头炸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几天前他还信誓旦旦准备报考县重点高中呢！现在居然说他要辍学，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抬头看看班主任，班主任脸色凝重，几乎能拧出水来。这哪像开玩笑的样子?
放学后，满怀狐疑和种种不祥猜测，我和班主任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一路沉默着找到刘大鹏家。进到屋内，看见瘫在床上、手脚不能动、口不能言的刘爸爸，我才终于明白同桌好哥们旷课的真正原因，原来他家的天塌了！我眼睛一热，上前握住他的手，哆嗦着嘴唇想安慰他几句，谁知嘴张了张，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鹏凄然一笑，握紧我的手，关节处顿时传来一股坚硬的力量。我发现仅仅几天时间，大鹏瘦了许多，原本清瘦的脸变得更加瘦削，下巴尖尖的，熟悉的红润脸色，被瘆人的苍白取代，一向平整的板寸发型，因为头发没有及时打理，长得盖住了额头，显得凌乱而又邋遢。班主任力劝他返校读书，并说他已和学校商量过，不但全免复习资料费，还准备动员全校师生捐款捐物资助他。可是大鹏摇摇头，拒绝了。他说，谢谢老师！你们的好意我领了，我爸一天24小时身边不能离人，我妈什么也不能做，还要有人照顾她换洗衣服，做一日三餐，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需要照顾，需要供养他们上学……说着说着，大鹏低下头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这个15岁少年的眼里涌出，滚落到地面……
嘀——嘀嗒嘀嘀嗒，嗒嘀嗒嗒嘀，突然，响亮的唢呐声响起，一下打断我的思绪。我如梦初醒，慌忙揉揉酸涩的眼睛，凝神细听。唢呐声音沉重，似乎夕阳光芒尽敛，绚烂晚霞徐徐铺满天际，飞鸟争投入林。我的心也不由跟着往下一沉。呜哇呜哇哇哇呜，嘀嗒呜哇嘀嗒呜，声音愈发凝滞，仿佛暮色四合，离家人登船即将远行，送行亲属依依惜别，临河啜泣。深秋般的悲凉气氛漫过人群，我怅然发现所有人脸色凝重，悲戚尽显，此时全场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针头落地。哇啦啦哇啦啦，嘀哇哇嘀哇哇，声音陡转，霎时犹如狂风骤起，电闪雷鸣，天崩地裂，俄而暴雨倾盆，万物悲号，世界同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又倏地，曲调戛然而止，万籁俱寂。四周依然沉浸在悲痛欲绝的氛围，所有人缄默肃立，不发一言，只有此起彼伏的抽泣声被晚风吹得飘来荡去……很久很久，人群醒悟过来，立即暴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震耳欲聋的呼声:
好！好！太好了！
中！中！真中！
喝彩声结束，下一曲接着开始。这时，后面两位老人的小声议论传进我的耳膜：
这孩子别看年轻，比他爸吹得都好！
可不是！咱这一带就数他带的响器班了！
听说这孩子可有志气了，以前白天在工地帮工，晚上在河边练唢呐，一吹就是大半夜，不到三年就出师了!
唉！还是吃过苦的孩子懂事，要不是老刘早早的死了，恐怕这孩子比现在厉害!
也算不差，听说老刘家病治的好多了，另外俩孩子书念的也不赖。
还不都是沾了这孩子的光……
一股暖流悄然袭遍全身，胸中积存经年的块垒顷刻融化，我欣慰地笑了。此时此刻，唢呐声声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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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殷国然，男，1973年出生，河南省沈丘县人，周口市作协会员，酷爱文字，最喜欢在字里行间萃取欢乐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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