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结婚/柴胡

大姐王凤，我们小姊妹仨都习惯喊“凤姐”。1968年的冬闲天，凤姐结婚，那年她18岁，我11岁。

为积攒粮食为凤姐办喜事，我们家吃了40天山芋，没一粒米下肚。还好，有人家出人情拎来了米。堂哥家拿不出2块的人情钱，拎来一淘箩子米，10斤，时价值2块钱。还有的连一淘箩子米也拿不出，请管帐的先生写个“未支号”（以后补上）。

当时办喜事都是3天，第一天“暖房”，第二天“正日”，第三天“回门”“瞧糟”。

回门，就是新娘子带着新郎官回娘家。

关于瞧糟，农村有个说法，“姑娘嫁到婆家就是屎粪桶挂到人家门上了”，为此娘家人到新姑爷家做客就是贪糟事，人家瞧看糟事，就叫“瞧糟”。瞧糟有的人家几人、十几人，也有二三十人的就叫“遥糟”（音）。

凤姐暖房的晚上暖房酒开了3桌，本庄经常替人家喜事烧饭的妇女当厨。头道菜杂烩，接着就是“假鸡”、红烧肉、豆腐羹、煮干丝、大蒜炒蛋、煮鱼和青菜豆腐汤，7菜一汤。

所谓的“假鸡”，因有“无鸡不成席”一说，没有鸡就用肉丝代替。红烧粉丝，碗头上放点肉丝，名曰“假鸡”。

暖房酒的红烧肉不全是肉，肉下面垫一半茨菇或大头菜，筷子伸得快的能吃到肉，筷子慢的只有吃茨菇、大头菜的份了。

3桌人一半是妇女小孩，酒没吃2斤。当时不知何故，一般都是妇女小孩吃暧房酒，男子汉吃正日酒。

第二天正日，早上请客吃早茶。早茶是汤圆和面条，小菜是一碟豆腐，一碟煮黄豆，一碟萝卜干，也有炒咸菜的，喜欢吃嘛吃嘛。

上午9点多钟，西河边鞭炮响了：

“ 嗵——哒！哒哒哒哒哒……”

新娘船来了！堂哥跑到西山也放起了鞭炮：

“哒哒哒哒哒哒！”小鞭先响。

“嗵——哒！“大炮竹也炸响了。

兄弟姊妹们到河码头接“捧盘”（长方形木盘），一盘又一盘，红红绿绿。还爷娘米、还爷娘酒，还有腣肉肚肺，一对年鱼、“双刀肉”、糕、团圆、喜糖、果子和大枣等等，十几个捧盘把我家的条几摆满了。

撑新娘船的是男方的两个姑爷，加上一个福奶奶，三个人，来时成单，回家带了新娘子，4个人成双。

我家按排3个同辈陪福奶奶和姑爷吃茶。第一道枣子茶，第二道果子茶，等三道汤圆茶。三道茶结束，姑爷散喜烟，每人一支。有人闹喜烟要两支：

“喜事成双！成双！”

正日酒是女方喜酒的主打酒，也是喜事的高潮。首席在堂屋东北角，大桌子缝东西向。上席是两个姑爷，对席是福奶奶等，东侧上横头一般都是长辈，“上横头无大小”。西侧是下横头，坐的都是抓酒壸斟酒的，也称“桌长”。

正日酒是正宗的“八大碗”，红烧肉是一碗实肉，比暖房酒多个肉圆子。肉圆子每人3个，有人舍不得吃，给来蹭饭的孩子吃，有的没带小孩来蹭饭就带家去。

正日酒12桌分两拨，一拨6桌，我家摆三桌，前面叔子家3桌。上红烧鱼这道菜，“鱼到酒止”，是催不要喝酒了，快点吃饭吧！还要安排第二拨客人呢！

饭吃到一半，弟媳乘堂哥没介意突然给他碗里倒了一大碗饭，另一个弟媳又倒了咸卤、鱼头。堂哥说：

“宁可公公腿上坐，不可大伯子门前过。你们倒好，闹饭闹到大伯子头上了！也不怕人笑话？”

妯娌们说：

“快吃了，别废话！要不拿两快钱买糖！”

堂哥心疼两块钱，心想，一个工日才挣了4毛钱！“宁可胀了肚，不可恼了人”。那时人的饭量本来就大，多吃一碗也无所谓。堂哥不费吹灰之力，连鱼头带咸卤将一碗饭吃了。

堂屋里喝酒闹饭，房间里妈妈和二姐手拿纸捻子薰嫁妆。纸捻子蘸了香油点着了火，将被子、衣服和“十样景”等所有嫁妆分别一件一件地放筛子上，纸捻子在筛子下面一圈一圈地薰。我问妈这是干嘛？妈说小孩家不懂别瞎说。

正日酒结束忙着打发凤姐上新娘船，我妈她们几个长辈忙着收礼还礼。她们倒下一半“还爷娘米”“还爷娘酒”，收下了腣肉肚肺，回了个猪爪。

年鱼、双刀肉没收，让凤姐到婆家天天吃肉，年年有余。

喜糖全收下，果子、枣子没收，让人家早得贵子呢！

糕、团圆也没收，我家还配上66个粽子，粽子“种子”！给人家配齐糕粽团圆，图个吉利。

开始发嫁妆，两个姑爷笑呵呵地把十几个捧盘捧回新娘船，我家兄弟姐妹抱被子、抬箱子等等。

当时农村还很贫穷，男方就给了46块钱礼金、6对布和贴补我家酒水的16斤猪肉。我家也没有置办多少嫁妆，上海的姨娘舅舅卖了两斤毛线和两条绸缎被面。嫁妆就两床被子，一个三道铜箍的马桶，马桶里还放个“子孙桶”，还有一对竹壶子的热水瓶和“十样景”。十样景是一对罩子灯，一对瓷缸子，瓷缸子里各放一支牙膏牙刷，还有一对“鹅蛋粉”和两瓶雪花膏，一对富贵碗，两双红筷子，还有红花、头绳、红绸子和梳弄篦子等等。

最有趣的是姑爷端马桶，两个姑爷你叫他，他叫你，推来推去还是福奶发话有用，大姑爷端马桶，小姑爷端“子孙桶。”

凤姐上船前最后一个程序，是我这个唯一的弟弟把皮箱上的锁捏起来。福奶奶封了2块钱的红纸封子，我要4块钱。我早就到供销社打探过了，一枝金芯钢笔标价就是4元！福奶奶没法，只好又添2块钱，我这个“金手”才捏起了锁住凤姐一生幸福的“长命锁”。

过去有“姑娘不带走娘家一粒尘土”的风俗，凤姐穿着我的鞋子，哭哭啼啼地走到了船边，脱下我的鞋子上了船。妈眼泪咕咕地嘱咐姑爷，遇到会档的船要走上风！其实，大姐婆家就在本庄，“屁股一挪到南山”了，哪来的船汇档啊！

凤姐被人家带回家了，我家冷冷静静。妈在一旁流眼泪，婶几个扫地、收拾碗筷桌子。我闲不下来，跑到姐夫家看热闹。

男方办喜事，正日晚上的酒席是高潮。正准备开席，新娘船到家了，有的叫新娘子进门再开席，有的说凤姐火爆脾气，要捺捺她性子，等吃过酒再说。福奶奶坚决反对：

“把新人携进房随便你们怎么拼酒闹饭我不管，我只管不要让新娘子在船上受凉了！”

姐夫家当时有三个姑爷，小姑爷还没结婚，没撑新娘船自然推不了端马桶的差事。他脸红到耳朵根，飞也似的将马桶端进了洞房。大姑爷二姑爷放结子（芦柴篾子做的囤粮工具），福奶奶携着凤姐一步一步走在结子上，偶意“步步发财”。凤姐到了大门口，要跨过一条红板凳，红板凳上还有个红纸裹着的斧头，意思要压压新娘子的锐气。

一群小孩手拿柴把捣窗户，捣着喊着：

“捣得稍养得稍，养个儿子刮刮叫！”

糊窗户的红纸被捣得稀巴烂，大点的捣蛋虫还将芦柴顺势塞进窗户。窗户里洒出了一分、二分还有少数五分的铅角子和小糖、果子、红枣，孩子们争着抢着，嬉闹着，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痒痒的……

酒席散后闹新娘子，本庄的姑娘，也不好闹的太出格，就三个姑爷被被抹了大黑脸，挑起洞房的门帘喊了几个好：

姑爷：“手拿纸捻子！”

大伙儿：“好啊！”

姑爷：“跨进门槛子！”

大伙儿：“好啊！”

“掀起门帘子！”……“好啊！”

“看看新娘子！”……“好啊！”

“新娘子真好看！”……“好啊！”

“公婆不要盼！”……“好啊！”

“今年喝喜酒！”……“好啊！”

“明年吃红蛋！”……“好好好！”

拜堂也简单，公婆上坐，一对新人双双磕头、献茶，公婆给了红包。夫妻对拜后，外面鸣放了鞭炮，送新人入洞房，夫妻俩吃了富贵饭便休息了。

第三天，凤姐带着姐夫回门，老远就放起了鞭炮，我家也放鞭炮迎接。凤姐还是原来样子，笑咪咪的，倒是姐夫有点腼腆，只顾着散喜烟发喜糖。妈让同辈陪新人吃了三道茶，各自闲聊、喝茶，嗑瓜子。

凤姐回门，我们瞧糟。在决定瞧糟人数时，爸说姑表姨亲舅舅家孩子各去一个，起码也要18人。妈说瞧糟本来就是贪糟事，去多少人干嘛？最后，我代表自家姊妹仨，堂哥代表所有堂姊妹，表兄代表各位表亲，各方亲戚6个代表组成了瞧糟的队伍。

我们还没到姐夫家，鞭炮响起，进门一番客气不在话下。三道茶，盛情难却。我坐上席，吃果子茶时我瞟一眼哥哥姐姐们，就吃了两枚果子，呷一两口茶。我也学着他们装起了绅士。换枣子茶，只吃一枚枣子，呷了口茶意思意思。换汤圆茶，汤圆是我最爱吃的芝麻粉白糖馅的大圆子，真想解馋，一口气将三个全吃了！但见大家都吃一只，我吃一只后不得不咽咽吐液，丢下了筷子。其实大家心知肚明，留着肚子吃8大碗呢！

到凤姐房间参观，顶篷是录掉膜子的芦柴扎成的“田”字格，正中一张大红纸，红纸下一个黄色剪纸“双喜”。正北一张老式双人床，床前还有个踏板，东墙边一个三门衣厨，南墙窗户下一对木椅子，一张老式办公桌，办公桌上放着十样景。

中午开席，我们6个人分3桌，两人占一桌的上席，我和表兄坐东北角首席的上席。八大碗大同小异，突出的是比一般人家多了4个冷盘。冷盘两素两荤。两素是煮花生米和香菜凉拌卜页。两荤是白斩鸡和盐水猪肝。当时办喜事带4个冷盘已经是“放卫星”了，有了白斩鸡，就是“放火箭”了。

我最爱吃的冷盘不是白斩鸡，是香菜凉拌卜页，一青二白，甜咪咪的，清爽，还有嚼劲！我夹了一筷又一筷，表兄看了看我，我才克制住自己不再伸筷子。

凤姐结婚后第二年腊月26生了个闺女，巧呢！我是57年的鸡，外甥女是69年的鸡，我整整大外甥女一转。记得外甥女出生的那天晚上，我和一帮孩子到杨林沟大队看《战上海》的露天电影，回家还到凤姐家吃了两碗糯米红糖粥呢！

后来还听福奶奶说了姐夫家暖房那天铺床、压床的事。

晚上，福奶奶铺新床，边铺边喊好：

福奶奶：“稻草青！”

大伙：“好啊！”

福奶奶：“郎草黄！”

大伙：“好啊！”

“我为新人铺雅床！”……“好啊！”

“铺到东头生贵子！”……“好啊！”

“铺到西头状元郎！”……“好好好！”

铺好新床，物色了个淘气的小男孩和姐夫一起压床。谁知半夜里小男孩在床上撒了泡尿，姐夫哭不得笑不得！他娘说：

“好好好！画了“地图”，开了“朵花”！先花后果，还是个科学家！”

凤姐虽没培养出一个科学家，但是先花后果倒是不假，继外甥女后又分别生下了两个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