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的章法之起承转合法
近体是相对古体而言的,主要指律绝而言。五律在六朝晚期基本上已经很成熟了,在前面谈源流时举了很多例子,在初唐四杰集中,五律多者占二分之一,少者亦在四分之一以上。可见四杰是继承六朝,并不是陈陈相因,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革新的意义。由五言变成七律是在唐朝,这没有什么争议,且从唐以后变成了主要的诗体,也是目前传统诗歌这一块的最主要的体式,眼下传统诗,言必称七律,下笔即七字。我们考察七律,多崇盛唐,以杜诗为代表。历代都有大家,如白居易、义山、东坡、山谷、放翁、遗山、仲则,如恒河沙数,数不胜数。时至当下,或论网络,无不以七律为诗之正体。这里也强调一句的是,七律不是五律简单地加两个字,而是一种表达风格的改变,五律和七律在表达风格上,在语言习惯上是完全不同的,这点初学者囿于格律上的相似,误认为七律是五言的加长加大码,那是不对的。比如说五言承六朝,其语言的意境都较高古,而七律承盛唐,主要讲究风华。而其章法,五律强调的是气韵节奏,格律也相对不如七律严,所谓的律法起、承、转、合,也是针对七律和七绝而言,不是五律和五绝,当然,五律也有讲究起、承、转、合章法的。相对于五律的客观(如王维诸作),七律的个人世界更主观(从老杜始,至义山,皆如此)。
如果要说七律的取径,有人提出学老杜的“气格”,学义山的“比”,学东坡的“逸气”(但这要多读书,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也,但不善学的人往往会形成“一味流走”的恶习),学元遗山的集大成,山谷,荆公,今人不易学得好,钱牧斋的七律风格多变,大可取法。
起承转合法
在前面的章节我们讲过了所有诗歌的所谓章法,即诗歌布局谋篇的法则。起、承、转、合,就是将策论文的方法应用到诗中。在所有的体式当中,律诗的起承转合最为明显。古人认为五言律诗较易写好,因为语言的简炼是古汉语的一大优势,所以容易写得雄浑有力,唯七律增加二字后较难于驾驭。故明代胡震亨的《唐音癸签·律诗要法》中说:
七律有起承转合,起为破题,或对景兴起、或比兴、或引事起、或就题起,要突兀高远……承为颔联,或写意、或写景、或书事、或用事引证,要接破题,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转为颈联,或写意、写景、书事、用事引证,与前联之意相应、相避,在变化不穷……合为结句,或就题结、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场,如载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完,如此则七律思过半矣。
这是泛论律诗的章法。我有白云在《紫光诗话》中说到“律诗法度”:
一二句须明白晓畅,悠然入题,总括全篇之收放。如远眺山景,粗得全势。三四句承上启下,发新奇之端。此时如入山,豁然开朗。五六句,句连上下,转捩无失,隐隐见机趣,如遇山僧。七八句合全篇,启放之机关,鼓荡义理,点染心迹。观山已罢,转身而未去,满腹云腾霞照,亦无具体之景。意气如风,超然远扬,得发起之势,即收住笔墨,使余韵深长。
《红楼梦》中林黛玉更干脆:“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胡应麟说:“作诗不过情景二端,如五言律体,前起后结,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老杜诸篇,虽中联言景不少,大率以情间之。”(《诗薮》)依照胡震亨的说法,七律首联为起,颔联为承,颈联为转,尾联为合。(古人为什么要把一二三四联叫成首、颔、颈、尾呢?我私下揣摩,与这个章法相关,一联如人之首,不可易移,二联如颔以示可否,三联如颈可以左右盼顾,与上面转开,四尾照应首尾。)一般来说是这样的,特别是我们下面才会讨论的七绝更明显。以一二三四为起承转合的七律例子比比皆是。我们通过具体的作品来谈起承转合:
起笔如胡论,先破题,或对景起兴,或引事起,或就题直接起,如“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杜甫《蜀相》)对景起兴,直接点题。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引事感慨起兴,情景交融。“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崔颢《登黄鹤楼》,见“诗类·登临”章)“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就题直起。李白诗多是这种手法。
承笔,或写意,或写景,要与上联起笔衔接,不可松泛。我们说律诗中两联的对仗来自赋体,如何平叔《景福殿赋》:“尔乃建凌云之层盘,竣虞渊之灵沼。清露瀼瀼,渌水浩浩。”其中“清露”句承“凌云”,“渌水”承“虞渊”。而用在律诗中,起笔一联,仅浑括大概。点醒题意,全在此联,且需留有不尽之意,以开下文转笔一联。如上面所举的杜甫《蜀相》:“映阶春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承题进一步描写“丞相祠堂。”崔颢《登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承题意,进一步描述黄鹤楼的历史与传说。李白的“吴宫花草”“晋代衣冠”亦然。
葛常之《韵语阳秋》说:杜诗以后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喜弟到》诗云“待尔嗔鸟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晴诗》云“啼鸟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江阁》诗云“滑忆彫菰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寄张山人》诗云“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如此之类甚多矣。此格起於谢灵运《庐陵王墓下诗》云“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李太白亦有此格,“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杼惑慈亲”是也。
转笔呼应,转者,就承笔之意,转捩以言之也。其法有三,一进一层转,二推一层转,三反转,总以能与前后相呼应活而不板者为佳。杜甫《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上诗第五句言兵祸之久,第六句言乡信之重,是全诗最着力处,而与首句写乱后景象末句自伤衰老通体均相应也。《蜀相》:“三顾频繁”“两朝开济”则推一层转,不言祠堂而言丞相,以诮前后,好在结联归回题意。《登黄鹤楼》则是进一层转,“晴川历历”“芳草萋萋”还是承题,呼应二联。太白《登金陵凤凰台》全用崔子章法。
合笔结束,合者,结束全诗,俾有下落也。或开一步,或放一句,总以言有尽而意无穷者为佳构。刘禹锡《蜀先主庙》: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
上诗结句言蜀妓凄凉不言蜀灭,而蜀灭之意自在其中,以此结束全题,真觉余韵悠然,有缥缈欲仙之致。杜甫的“出师未捷”使“英雄泪”合笔归到“丞相”上。而崔颢的“日暮乡关”“烟波江上”则属放一句,言有尽而意无穷,不愧唐律第一。太白同崔颢“浮云蔽日”“长安不见”无穷感慨。
需要重点强调的是,以上所谓起承转合法,并不是一二三四联固定的,也可以是一句起,也可以是一联起。可以是一句承,也可以是一联承,也可以是两联都承,要看具体情况。转也可以是一联转,也可以只是第七句转,也可以是末尾一句自行转合。合也可以是尾句,也可以是尾联。下面我们分举各种起承转合的诗例。(下辑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