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的崩坏:诸侯篇(最终节) | 宋襄公称霸,是一种明智之举
本文为系列文章。之前有《天子篇》,本节为第2篇《诸侯篇》中的一节,之后另有《大夫篇》、《医家篇》、《阴阳篇》、《兵家篇》等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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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侯篇:第六节
新的“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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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很多朋友看到这一节之前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西周在国人暴动以后就能挺过来,可在“双王”内战以后就土崩瓦解了呢?
具体来说,在“双王”时期,周天王(即周平王)与周携王的战争一直持续了近20年。单从年份上看,双方在宗周地区应当都有相当的军事实力及政治、经济实力,否则不可能维持如此漫长的战争。偏偏,这场战争的胜利者,非但没有兼并掉失败一方的全部资源,反倒连在宗周立足的力量都不具备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两者在性质上就完全没有可比性。
前文已述,国人暴动大体上一场突发的民众自发性运动。这场运动当中,暴民虽然有摧毁周廷的冲动,但并没有占领周廷的意向。因此,在国人发泄完怒火过后,召公、周公也就维持住了局势,最终在诸侯的力量下恢复了宗周。
至于“双王”内战,明显是一场有预谋的叛乱行动。相比于民众自发性运动,周天王及申侯所发动的叛乱则是一场以夺取周廷大权为目标的颠覆性运动。为了能够取得军事上的胜利,周天王一方面调动了远方缯、许、鲁等诸侯的力量,一方面又引入了犬戎一类蛮夷方国的力量,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但在失去了外部敌人以后,这一军事联盟内部的矛盾也就会凸显出来,火并也就在所难免——此时,远方诸侯又失去了支持的兴趣,周天王就只能从宗周卷铺盖滚蛋。
说到这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在消灭掉周携王以后,诸侯是否失去了支持周天王的兴趣?如果是,他们又在忙些什么?
本图出自布哈林春秋地图试用版。
图为周平王末期的列国地图,中间红色部分为周室领土,可见其领地已严重缩水,郑、卫等畿内诸侯则急速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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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王东迁:弑君大潮中的孤岛
公元前858年,也就是国人暴动的17年前,宋炀公继位,旋即被宋厉公所弑。
大抵在同一时期,楚子挚红逝世,其弟熊延弑新君自立。
可以说,西周的秩序在周厉王后期就已经十分趋近于瓦解了。
公元前841年,国人暴动,“共伯和干王位”。此举虽然维持住了宗周的局势,但这一形式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太过胡闹。
公元前825年,曹国又发生了弑兄的情况。
公元前817年,周宣王在鲁武公朝拜时干预鲁国立嗣,要求立幼子公子戏为君,之后鲁武公在回国路途中逝世,公子戏回国继位,是为鲁懿公——有关鲁武公死亡的时间节点无疑会让天下诸侯浮想联翩。
公元前812年,卫釐侯逝世,子和杀死嗣君攻伯余以自立,是为卫武公。
可以看到,宣王中兴不过是诸侯介入周廷的粉饰太平,西周的秩序早已荡然无存。
图为西周后期王位继承出现问题的邦国的大致位置,包括了正在酝酿中的晋国,可见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公元前771年,王子宜臼弑周幽王,自立为周天王,又于公元前750年杀死了其叔父周携王。
在这里我们可以发现,春秋的弑君潮其实在西周后期的一个世纪内就已经开始了——从这一点上来看,王子宜臼弑幽王、杀携王不过是顺应大潮之举,只是因为发生在周室所以闹出的动静更大一点而已。
介绍我王子宜臼叛乱的实际背景以后,我们也就能把平王东迁的过程猜出个一二。
这场战争大致分为5个阶段:
第一阶段,周天王的军队攻下了镐京,并在骊山一带杀死了周幽王及郑伯、虢公等一系列重臣——不出意外的话,当时申军、缯军及犬戎等国的军队进驻镐京,并开始压制宗周地区的各个采邑;
第二阶段,虢国方面在闻讯后立王子余臣为周携王,并向天下诸侯传递了王子宜臼弑君自立的消息——估计当时有相当一批诸侯及成周的采邑主站在了周携王一边,由此挡住了周天王最开始的攻势,成功在携地立足;
第三阶段,周天王与周携王在镐京以东、携地以西的地区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在此期间,申、缯等诸侯与犬戎的军队免不了产生一系列的摩擦,甚至有可能已经出现了火并,不过周携王一方大概也好不到哪去,东方的诸侯明摆着不可能花费太多资源陪周室耗下去,因此周携王所掌握的战争资源只会随着战事的延续而走向枯竭;
第四阶段,在对峙的尾声阶段,虢国的态度应该也产生了动摇,最终任由晋侯杀死了周携王——其后,列国名义上向周天王效忠;
第五阶段,晋侯、郑伯、秦伯的军队进入镐京一带勤王——在这期间,晋侯应当逐出了周天王身边的犬戎势力,与郑伯、秦伯重新进行了势力划分。
图为双王内战的大致形式。
如图所示:
红圈及红箭头为申、缯及犬戎的军队对周幽王、周携王的征伐;
蓝圈及蓝箭头为虢国对周携王的支持;
紫圈及紫箭头为晋、郑、秦最终的介入——考虑到郑桓公于骊山之战中阵亡,郑武公勤王所调动的军队应来自于成周而非宗周。
在勤王期间,晋侯应当把宗周划给了秦伯,把成周划给了郑伯,其目的大抵与牵制虢国有关,自己则划走了夏地的范围。
图为秦、晋、郑三国可能划分的势力范围。
如图所示:
左红圈为秦国划得的范围,主要以诸戎为主,至于宗周的采邑主在当时是什么情况不清楚——之后,秦公室经历了三代终于扫清了宗周地区诸侯的势力,期间原属于周朝系统的采邑及诸侯可能被以各类理由消灭或降服;
中红圈为晋国划得的范围,包括有白狄等蛮夷方国,也包括有一些诸侯或采邑——在这一区域,有苪国、虞国、霍国这一类相对强大的邦国;
右红圈为郑国划得的范围,注意以采邑为主,实力相对较弱——不过,这一区域周边地区强国林立,北方有卫国、共国,东方有曹国、宋国、陈国,南方有东申国及咄咄逼人的楚国,西方则直接使天子所在地的雒阳,可以说扩张潜力并不太大;
中紫圈为虢国所在的大致位置,可见当时秦、晋、郑三国的势力划分有明显挤压虢国的意思。
在这里,我们需要特别注意一点:
在周幽王一朝时,虢公一直是周廷最具权势的重臣。考虑到周幽王在位仅10年左右,虢公应至少在周宣王后期就应有相当的权势。至于为什么拥有如此的权势,想来和“诸侯复宗周”一事有关——不过即使没有,以虢国特殊的地理位置应当也能在周廷中取得相当的地位。经过了“双王”时期的洗牌,晋侯把宗周全部划给了秦国,又把东迁的朝廷划给了郑国,其中自然有防止虢国再在朝中坐大的意思。这样有利于自身在汾河谷地的发展。
到此为止,相信所有朋友都能发现这样一个事实:
平王东迁一事明面上是勤王,但实际是一种更为狠毒的“弑君”——只是这一次所弑的“君”不再是一个具体的自然人,而是“周天子”这一职位。
在此之后,秦国以讨伐诸戎的名义大肆兼并周廷在宗周的采邑,郑国以伐罪的名义吞并掉了宗周一大片采邑,具体罪名不出意外的话应与“附逆”或“不勤王”有关。当秦、郑之君肆无忌惮地吞并周室资产之际,畿内的王官们自然指望不上周廷的庇护——因此,周室的采邑主及诸监只能被迫以“诸侯”的姿态登上了东周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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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主:另类的“宣王中兴”
在前文中我们提到过,在西周时期,周廷在地方上设立的机构主要分为3种,一为诸侯,二为诸监,三为采邑。
简单来说:
诸侯,就是在一些边缘地区进行永久性驻军,本身是一种世袭化的军事机构;
诸监,就是在一些重要位置设立的永久性驻军,区别于诸侯而言,它本身属于王官系统,也就是直属于周廷的单位;
采邑,就是让一些王官去兼管或专管某个直属于周廷的邑,把当地产出的一部分作为该王官的俸禄,也是直属于周廷的单位。
现在,我们想一个问题:
在西周时期,周天子如果想做一些事情——比如,针对于黄河某一段进行专项治理——他要如何使用手中的权力使之执行下去?
首先,周天子要向周边的诸侯发布命令,把所需的物料及人力摊派给诸侯,再由诸侯摊派给治下的邑及所震慑的蛮夷方国。
现在,就遇到了第一个问题:
如果诸侯不听呢?他和周边的蛮夷方国勾结在一起,集体抵制周廷的命令该怎么办?
对此,周天子可以向周边的其他诸侯发布命令,要求其他诸侯讨伐这些“不臣”的诸侯,以逼迫其就范。
可接下来又有一个问题:
如果其他诸侯也不听,反倒和“不臣”的诸侯眉来眼去怎么办?
在这种情况下,周天子就要动用自身的军事资源。
那周天子自身的军事资源又从哪里来呢?
主要来自于成周和宗周的邑,也就是从各个邑的仓库中调集战争所需的物料,并动员邑的国人进行武装,也就是西六师和成周八师。具体就是给各个邑的贵族或民众结社的代表下令,要求其进行备战。
那么,如果邑也不听周天子的命令怎么办呢?
周天子就要找负责这个邑的王官——也就是采邑主——让他用武力威胁也好、公关拉拢也罢使该邑服从命令。
最后,如果连采邑主也不听周天子的命令,又该如何呢?
这正是东周朝廷的窘境。
相信很多朋友在阅读历史的时候都曾注意到这么一个现象:
在东周时期,一些采邑主的邑被一并视为了“诸侯国”,比如当时还比较强大的苪国,再比如最终被周室承认的秦、郑等国。
至于它们为什么被视为“诸侯”,根本原因还在于当时周室已经无力对其进行节制或庇护,诱使或迫使其必须在军事上以“诸侯”的姿态对抗周边的敌人。
反过来,周室失去了隶属于它的邑,也就只能退化为只能控制临近数个邑的小国,从此再不具备截止邑及诸侯国的力量。
这么一说,周天子是否就应该退出历史的舞台呢?
还不行。
为什么说不行呢?
周天子作为天下共主,本身担负着一些重要的职责。比如,维持各个诸侯国的君臣秩序。再比如,整合各个邦国的军事资源以对抗蛮夷方国的入侵。而当时的中原大地间弑君成风、蛮夷横行,确实需要有人来承担这一职责。
可是,此时的周天子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维持秩序或征讨蛮夷,又该怎么办呢?
主要方法有二:
一是调用畿内诸侯的军事力量,比如,在晋国内战期间,周桓王于公元前718年调动大夫尹氏、武氏的力量支持曲沃小宗,之后又突然调动虢公的力量支持晋公室,公元前703年又调用虢、苪、梁、荀、贾等国的力量讨伐曲沃小宗,直到周桓王逝世以后,曲沃小宗才成功代替了晋公室。再比如,公元前707年,周桓王调动虢、蔡、陈、卫的力量讨伐跋扈的郑国,只是这场战争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从结果上看,这种方法虽有一定效果,但终归不大稳当。二是找有实力的诸侯分担周王室的职责,比如,让某个强大的诸侯国帮助周天子承担这一职责——也就是春秋时期贯穿始终的伯长制度。
伯长,也作“霸主”,简称“霸”,本意为诸侯及采邑主之长,其原意与现代汉语中的“霸”有很大区别。
公元前679年,齐桓公通过一系列公关手段获取了周王室的授权。他联合列国征讨蛮夷,还解决了宋国的内乱,并延续了卫国及南燕(一说北燕)的社稷。这时,列国转向去侍奉齐国。
注意,此时诸侯已经开始试着承担天子的责任了。
公元前671年,楚成王继位,向周王室进行朝贡。周王室赐予其腊肉,表示“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虽为训诫,但字里行间已经承认了楚国对南中国诸侯国的兼并,其后楚国也开始有了成为中原南部霸主的趋势。
注意,此时诸侯已经出现了区域性霸主的意识。
公元前642年,宋襄公集结诸侯的军队护送齐孝公回国继位,并接替齐桓公成为新的霸主,不过并未有太多诸侯理会。对此,宋襄公选择找楚成王“借诸侯”,在会盟时被楚人挟持,好歹被宋国赎回。最后,宋襄公于泓水与楚军决战,宋军大败,宋襄公的霸权化做过眼云烟。
在这里我们需要认清一点,宋襄公的霸权其实是宋、齐两国联盟下的联合霸权,本身是有一定实力的。之后,宋襄公发现齐、宋联盟的实力还不够强,于是计划把楚国也拉进来——从这一点上看,宋襄公某些自诩“仁义”的迂腐之行其实更像是为了实现联合霸权的作秀。
在这里我们需要注意,此时诸侯已经出现了多国联合霸权的意识——不过,这一意识终究太过超前,再加上宋襄公也有一些不当之举,最终只能以失败而收场。
图为宋国称霸时期的大致形势。
图中可见,在齐国陷入低谷期之际,宋国确为中原地区最为强大的诸侯国,更兼与齐国的联盟关系,宋襄公此时想称霸并非绝对的不自量力,至于其称霸失败的根本原因还在于楚国的不配合——客观来讲,由于当时楚国尚未被中原列国所接纳,宋襄公确实有理由相信楚国本该接受三国联合霸权的提议——从某种意义上讲,宋襄公的计划本身是明智的,但却没有考虑到楚成王会出现一些不明智的举动。
公元前637年,晋公子重耳(即晋文公)逃亡到楚国,得到了楚成王的善待。楚成王问重耳,回国继位以后将如何报答自己。公子重耳回答说,假如有一天晋楚交兵,自己一定会退避三舍。楚令尹子玉认为重耳所言十分不逊,建议楚王杀掉此人。但是,楚成王却对公子重耳的答复十分满意。
那么,楚成王为什么会感到满意呢?
三舍为90周里,约合63公里。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如图所示:
图中,中部路线段为今郑州东站到虎牢关的驾车路线,约合67公里;
红圈所示,为当时晋、国、周、卫、曹、宋等国的都城的大致位置。
从图中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到,所谓的“退避三舍”其实就是给楚国让出来一个中型诸侯国。
具体来说:
如果晋国是和其他诸侯国联合作战,在面对楚军时“退避三舍”,基本上就等于把盟军卖给了楚国;
如果是晋军因为一些原因直接和楚国交战,在开战前“退避三舍”,其实就是让出了一个中原诸侯国的控制权。
从这一点上看,公子重耳给楚成王的贿赂其实是不小的,只是最后到兑现的时候除了一些岔子。
注意,此时楚成王与公子重耳公开讨论晋楚交战的内容,可见晋、楚两国已经意识到彼此进入中原是早晚的事了。
公元前636年,周室发生内乱。晋文公率兵助周襄王平乱,在平定后请求周室允许自己未来以天子的规格下葬。对此,周王室给予了回绝,但把黄河以北的8个邑赏赐给了晋国作为补偿,面积约与现代两个地级行政区相当——这一区域大抵为叛乱者王子带的领地。
至于周王室为什么在礼法上如此吝啬,又在土地上如此慷慨,甚至慷慨到了几近自残甚至自杀的程度——大抵与晋侯话里话外之间的勒索有点关系。
注意,此时诸侯已经出现了胁迫周王室的意向。
如图所示:
白圈即为周王室赐予晋国8个邑的大致位置——至此,晋国猛然在中原地区坐大。
公元前606年,楚庄王亲率大军讨伐周王室雒邑一带的蛮夷,并将缴获的兵器向前来犒兵的王孙满炫耀,顺势问及九鼎的具体重量。王孙满称,“在德不在鼎......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拒绝向楚子透露九鼎的重量。在这之后,楚庄王率军撤退。
王孙满所言虽也是教训的口气,不过“周德虽衰”一句还是表现出了周王室的妥协。直白一点的话,周王室其实是在委婉地表示,只要楚子做出一些有德的行为,周王室就承认楚国的霸权——此举大抵是为了消除楚子与周王室之间的尴尬,毕竟楚子僭越称王,再去朝见天子委实不大好看。
如图所示:
白圈为楚军攻击戎部的大致位置。另外,注意秦晋交界处,双方正对河西地区进行反复争夺。
相比于齐、晋两国而言,楚成王亲率大军清理周王室旁边的敌人,这样的“尊王”确实显得更有诚意一些,但还是有浓烈的威慑晋国的意思。
注意,此时参与争霸的大国缓冲区已经开始缩小,争霸也就此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在捋过齐、宋、晋、楚的称霸之后,我们会发现:
所谓的“霸主”其实并非东周特有的产物——本质上来说,“共伯和干王位”和“诸侯复宗周”就是“称霸”的前身,只是当时的“霸主”人在朝廷,不像东周的霸主人在本国,也还没那么猖狂而已。
其后,中原的霸权开始逐渐稳定。“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成为了新时代的铁律。
不过,此时的“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也只是一种浮于表面的假象,“礼乐征伐自大夫出”早已掏空了诸侯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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