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被噪声困扰，出路何在？——专访《噪声》作者卡尼曼、西博尼
“噪声就像地下室漏水，它之所以能被容忍，不是因为人们认为它是可接受的，而是因为它一直未被发现。”
——丹尼尔·卡尼曼
4个小组在射击场上打靶。有的小组打出的每一发子弹都紧紧围绕靶心，有的全部偏到靶子的一侧，有的落点非常分散（“随机离散”），也有的落点既偏又散。
3个人被指控犯有同一罪行，最后，一个被判缓刑，一个被判2年有期徒刑，一个被判10年有期徒刑，同罪不同罚。
一个在选人方面严格的招聘官，在面试中的考察一向很细致，可一旦碰到符合自己偏好的应聘者，比如形象好、口齿伶俐或是校友，很快就会录用。
一个医生在刚上班时通常会让大部分患者做更多的检查，临近下班时这个比例就降了下来。
一项针对150万宗案件的研究发现，法官在当地城市的足球队输掉比赛后的几天里做出判决时，往往会比赢球后的几天更加严厉……
对于相同问题的判断，人们本该保持一致，却经常产生出人意料的变异性。这就是噪声。一种受随机因素影响而导致的不一致。
我们生活在充满噪声的世界里。哪里有判断，哪里就有噪声。
我们面对的很多系统，如司法、医疗、商业、天气预报、人事测评等等，都是有噪声的系统。当系统中相关人员的专业判断缺乏一致性，系统就会失去公信力。
我们自己也是制造噪声的一部分。不同的时间、天气、温度、湿度、情绪，甚至自己喜爱的球队是否赢球，都会使我们在某一时刻的判断发生变异，只是自己不注意而已。
三位行为经济学和决策科学方面的著名专家——诺贝尔经济学得主、《思考，快与慢》作者丹尼尔·卡尼曼、巴黎高等商学院教授奥利维耶·西博尼、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卡斯·R.桑斯坦，联袂创作了《噪声——人类判断的缺陷》。在他们看来，人类判断的缺陷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偏差，二是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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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差造成“决策的不全面性”，噪声造成“决策的不一致性”。噪声不像偏差那么明显，往往是隐形的，但问题可能更加严重，它是影响人类判断的黑洞。
怎样去除噪声呢？卡尼曼曾说：“噪声的反义词不是'安静’，而是纪律、规则，包括独立思考、综合评估、采用相对判断或相对量表（如人们更善于判断A比B风险更大，而不是标记A的风险多大，B的风险有多大），等等，这样才会减少噪声。”
只要做判断，就有噪声，而且没办法完全消除。但人们可以不断降噪，从而提高做出好的判断的概率。在这个充满噪声的世界里，自律是一个人最大的财富。
在《噪声》中，三位作者将去除噪声比作外科医生进手术室前要先洗手，否则不论手术本身成功与否，病人都会因细菌感染而患病甚至死亡，“所以要像洗手杀菌一样去除噪声”。
《噪声》一书刚刚引入中国，中文版由湛庐文化出品。在湛庐文化帮助下，我通过书面方式专访了丹尼尔·卡尼曼和奥利维耶·西博尼。以下为专访内容：
一问：一般人听到噪声，往往会联想到马路上的噪声和开会时的窃窃私语。它让人感到心烦。你们把“噪声”引入人类的判断领域，认为人类的判断存在两种错误：偏差和噪声。偏差和噪声的区别在哪里？
答：你说得对——噪声这个词在普通语言和统计学中都有很多含义。我们是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意义上使用它，即噪声是在对相同事物进行判断、应该达成一致时所出现的多余的、令人讨厌的变异。
偏差和噪声之间的区别在测量中最容易理解。假设你知道你浴室里的磅秤，平均会增加你的体重0.5公斤。这是一个方向性误差，但也很容易修正：每次你看体重时，只要减去0.5公斤即可。另一种情况是，假设你连续三次快速踩在磅秤上，你会得到三个稍微不同的读数。这是一种不同类型的误差：磅秤不仅有每次平均0.5公斤的差错，而且每次的读数还是随机错误的。
在这个例子中，平均误差就是偏差，随机误差就是噪声。在判断方面也是如此：如果10个人为10家公司做销售预测，平均而言，如果他们的预测高于实际发生的情况，那可以说他们的预测中存在乐观偏见。但如果他们各自的预测中也存在变异，即有些人比其他人更乐观，这种变异就是噪声。
二问：你们为什么花了如此大的精力研究噪声问题？
答：因为它很重要，却被忽视了！偏差已得到很多关注，但我们对噪声却不太注意，而噪声却是判断的背景。事实上，噪声造成的误差和偏见一样多。
噪声的误差可以通过数学方式表示，但通过考虑一个实际的案例，也是显而易见的。例如，假设有10个预测者预测对了10家公司销售的平均增幅，这代表没有偏见，但依然会存在很多差错——假如每个预测者都大错特错，有些人过于乐观，另一些人过于悲观。这种差错就是噪声，而且代价也很高。
三问：每个人的职位和背景不同，对周围很多事情的判断不一致，一般人觉得这很正常，这是多样性的表现。如何区分多样性和噪声？
答：在某些领域，人们期望并欢迎变异。你不会希望所有的影评人对一部电影有相同的看法，不会希望所有科学家试图用同样的方法解决问题。在这些领域中，变异（变化）是好的。
而噪声，我们将其定义为不必要的、不受欢迎的变异，因为此时我们期望的是一致性。例如，如果两个医生看同一个病人，诊断结果完全不同，那他们中至少有一个肯定是错的。如果两名被告犯下同样的罪行并有相同的背景，一名被判处2周监禁，另一名被判处2年监禁，司法系统就会出问题。这种“多样性”不是有益的多样性，这不是创造力，这是噪声。
四问：你们提到噪声有三种类型，能不能举例说明？
答：以法官和被告为例。法官之所以判断不一，有三种因素，即噪声的三个组成部分。
第一种是水平噪声（level noise）。有些法官严厉，有些法官宽大。不同的人做出的判决与平均值之间的变异，这就是水平噪声。在许多情况下，这是系统中的噪声源。
第二种是情境噪声（occasion noise）。同一位法官在不同时间内的表现可能不同。例如，当法官心情不好时，会更加严厉——因为他们饿了，他们支持的足球队输了，或者因为天气很热。他们的判断依赖他们的心境或外部情境，在不同场合并不一致，这就是情境噪声。
第三种是模式噪声（pattern noise）。法官是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历史、不同的偏好、不同的品位。例如，一般来说，两名法官同样严厉，但在最严重的那些案子上依然会存在分歧。一名法官可能对白领罪犯严厉，对小偷宽大，而另一名则表现相反。法官对具体的案件产生的变异就是模式噪声。
五问：噪声的危害在哪里？哪些噪声是应该努力消除的？
答：以保险公司为例。保险公司依靠核保专家的判断，来为其政策定价。如果专家把价格定得太低，公司会赔钱。如果价格太高，也会赔钱——因为竞争对手将获得业务。因此，对每一种政策来说，重要的是尽量接近最优价格，而不仅仅是按照平均价格。如果出现噪声，代价是非常昂贵的。
即使我们不能知道正确的答案，噪声也是我们不想要的。以司法系统为例：可能没有一个客观的方法知道“正确”的惩罚到底是2周还是2年，但这不应该是随机、偶然的。
六问：噪声出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从个体差异看，噪声更多受什么因素影响，比如情绪、对抗心理还是认知水平？
答：噪声是人们之间或人们之内（between people or within people）的差异。因此，它实际上没有一个单一的根本原因。问这个问题就等于在问：为什么人们之间彼此不同？为什么人们与自己不相一致？事实上，这有无数理由，因为人的自身认知和彼此判断从来没有稳定、统一过。
这就是为什么噪声比偏差更难理解，为什么人们对噪声的关注要少得多。因为偏差是一种因果关系，很容易理解：你犯这个错误是因为你有这种偏见，其他人有这种偏见也会犯同样的错误。但噪声本身并不是单一原因造成的。
七问：你们说“规则是没有噪声的”，这种说法很有趣，如果是在一个组织里，为了降低噪声，是不是意味着规则越多、越明确越好？
答：规则越清晰，噪声就越小！但这并不总是更好。如果一家医院决定所有患者都服用阿司匹林，这是一条明确的规则，不会有噪声……但会有很多错误。如果规则减少了噪声，但同时增加了偏差，那就不好了。规则必须明确，但也必须正确。
八问：用决策卫生策略（decision hygiene）来降低噪声的具体路径是什么？
答：决策卫生是一套决策方法和过程，使你的判断更有条理，不易受噪声影响。它意味着通过一个健全的、有纪律的决策过程来减少决策噪声。
例如，你可以将复杂的决策进行结构化，将其分解为几个独立的任务，并分别进行审查；或者你可以制定规则和方针，来指导你的判断；或者你可以根据多位判断者的独立判断，再汇总考虑，将多数人的判断进行平均化。你选择的具体策略取决于问题。但总的思路是要在决策过程中引入更多的纪律。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称之为“决策卫生”：就像一般做卫生一样，它是一种预防形式。可能是乏味的，是吃力不讨好的，但它是有效的。
九问：以金融投资为例，个人采取哪些决策卫生策略，才能做出更好的判断？
答：假设你投资于初创企业，直觉上令人满意的方式是去看一看公司，然后决定你是否喜欢。也许你相信直觉，相信创始人有多么优秀，那就说“我们一起走吧”，或者你不喜欢产品外观，你就说“不，谢谢”。这都是靠直觉。
决策卫生策略将提出一种不同的、更加结构化的方法：首先，定义你的判断维度、标准，如创始人素质或目标市场规模；然后，在每个维度上分别评估公司，尽量不要让你对一个维度的评估影响你对另一个维度的判断。如果可以，请几个人分别进行评估。
这将使你的判断不那么嘈杂。这种方法总是对的吗？当然不是。但对的可能性会高一些。在所有判断中，特别是在金融领域，应该记住，一个好的决策，通过决策卫生把路走对，也不能永远保证成功。它只会增加你的机会。
（注：丹尼尔·卡尼曼一直认为，要成为好的投资者，一定要规则简单，纪律严明，少受主观因素的干扰，他因此偏爱指数投资。）
十问：一般人的很多判断都依靠专业人士，比如医生、律师、维修工和意见领袖，如果他们的判断也是存在噪声的，我们应该怎么办？
答：一旦我们意识到专家判断中存在噪声，我们可以做几件事。
首先，我们可以试着挑选更好的专家——不是因为他们听起来、看起来更好，或者说话更自信，而是因为他们有更好的（职业）记录。这在某些领域是可能做到的，但并非适用于所有领域。
然后，我们可以通过第二种意见（second opinion）。在医学上，这是做出一些判断的标准程序，人们也经常发现第二种意见与第一种不同。当我们只有一种意见时，我们往往意识不到第二种意见与仅有一种意见有多大的不同！
最后，我们可以尝试减少情境噪声的影响：例如，将医生的预约安排在清晨是有意义的。当一天结束的时候，只会有更多的噪声。
十一问：在贫富分化和反全球化的环境中，是否意味着偏见和噪声会越来越多？我们如何面对这样一个时代？
答：会有更多噪声，还是更少？这很难说……但我们希望人们和组织能够更加意识到这一点，并更好地应对这一问题。如果他们认真对待噪声，他们可以做很多事情。
（注：《纽约时报》在评价《噪声》一书时说，“我们正生活在一个两极分化猖獗、对公民社会基础制度不信任的时代。消除导致随机、不公平决策的噪声将帮助我们重新获得彼此的信任”。）
End
新媒体编辑 | Eur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