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胡雪梅:我的知青爱人(下)
人间故事
十一点零三分,他终于不堪重疾,带着对家人、亲朋和同学的无限眷恋和不舍,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的知青爱人(下)
文 | 胡雪梅
(五)飞来横祸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17年元月七日是我终身难忘的日子。那天特别冷,大概傍晚六点多钟,我俩刚从外面回家,他告诉我左手指发麻,我以为是玩手机长了引起的颈椎问题,但五分钟不到,他又告诉我左脸发麻,紧接着语言不清,我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急叫救护车。半小时左右,救护车将他送往市立医院,检查确诊为脑溢血,我如五雷轰顶,赶紧联系安庆的家人,让他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我瘫坐在室外,祈求上帝保佑他平安。第二天早晨,主管医生告诉我,因出血量大,必须立刻开颅手术,和家人商量后,我签字同意手术,儿子也在开颅第二天赶回到国内。术后第六天,他睁开眼睛,终于醒了,但由于晚年迷上那些伪健康的骗人宣传,节食太狠,导致体质下降,得了严重的肺炎,高热不退,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让人心碎!为了让他提高身体机能,早日康复,我每天自费给他输两瓶进口的人血白蛋白,一直用了两个多月。二十二天后,他终于彻底醒了过来,转入了普通病房。这二十多天,我和儿子没吃过一餐像样的饭,没睡过一次安稳的觉,每天夜里都是穿着厚厚的棉衣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外直到天明……这样的煎熬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二十多天里,我尝到了什么叫做肝肠寸断,什么叫做心如刀绞。
转入普通病房后,我和儿子日夜陪伴在他身边,为了更好地照顾他,还请了全天候护工,170块钱一天,节假日双倍。但基本情况还是很不理想,肺部感染严重,高烧不退,抗生素越用越高级,量也越用越大。尽管他当时不能说话,但什么都知道,有时会用笔写字与我们交流。看着他那痛苦的面容,我和儿子只能躲到一旁流泪,一颗心总是悬在空中,生怕一不留神他就会舍下我们而去。那种日子,真是度日如年!两个多月后,体温总算控制住了,紧接着就是拔鼻饲改为由口进食,稍不注意,他就可能会被噎死;再接着就是封气管切口,如有疏忽就有憋死的可能。对他来说,每一次改变都是生死考验,幸好他都挺过来了,但因为肺炎,还是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三个月。
为了尽快恢复健康,在他同学的走访考察下,我们选择了安庆市最好的康复医院:秉风康复医院。他是右脑出血,影响的是运动神经,后遗症是半身不遂,其他记忆思维、说话都很正常。在他住院期间,亲人、朋友、同学轮翻去看他,鼓励他,安慰他,加上7岁的小孙子暑假回来陪他,帮他洗脸,洗脚,喂饭,帮他运动手脚,他乐坏了。那一个月是他生病半年来最开心的日子,这对于他战胜病魔,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他也很努力地配合训练。康复训练是强迫性的,我知道他动下手脚全身都会疼痛,他曾多次告诉我“苦不堪言”,但为了能活下去,他只能努力努力再努力。由于年龄偏大,加上前期住院时间太长,他错过了最佳康复期,经过九个月的康复治疗,恢复状况稍有起色,但非常不理想。儿子考虑不能长期呆在国内,我也快七十岁了,为了方便照顾,我俩只能随他去日本。临行前,家人、朋友和同学都来送他,真诚祝福他坐着轮椅出国,一定要走着回国。他说他会努力的,谢谢大家!
(六)永恒的爱
2018年元月七号,在他生病整整一年后,我们来到日本,住进了医院。难得院长亲自问诊,看到他的状况,结合我们的病程叙述,院长第一句话就给了我们当头一棒:“诸先生,这辈子是站不起来了!”我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总盼望着奇迹会出现。日本的医疗技术设施还是比较先进的,特别是不需要家属陪护,护工服务项目全由医院的护理人员完成,而且非常到位、细致入微。每个医院都有康复科,即使病人是昏迷的,也会按时帮病人拍拍打打,活动活动四肢。一日三餐都是医院调配的营养餐,每个病人都不一样,天天翻新。为了克服语言交流上的障碍,医院还用双语打印成卡片,装订成册,厚厚的一本。
刚开始,他住在离儿子家五里地的医院,每天儿子媳妇上班,孙子上学,中午都不回家吃饭,我便步行去医院陪他康复治疗,陪他聊聊天,讲讲我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还给他讲讲国内新闻、日本新闻,帮他动动手脚,直到他吃完午饭,上床午休,我才离开医院,匆匆赶回家准备一家人的晚饭。孩子们也经常去看他,日本的医院因为医疗保险制度有规定,不能无限制住下去,三个月后,我们只得把他接回家,由医生护士理疗师轮流上门服务。孩子们都上班,我成了他的护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但我实在搬不动他,儿子便请了钟点工,帮他下床坐轮椅,每天半个小时,200元人民币,实在太贵了,承受不起,因此请了一个月就没有再请。能和家人们在一起,我们和他都很高兴,但我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两个多月后,只好又将他送去住院。路近的医院住不进去,只得去离家50里的医院,我们一周去看他一次。他开始有怨言,说胡大姐太狠心,将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不管他,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很快便理解了我们。
三个月后,他又回家住了三个月,我因疲劳过度身体开始出现问题,在宅医生考虑我的身体情况已经无法承受照顾他的重担,便建议我们将他送到带护理的老人院。我们考察了几个地方,最后决定将他送进离家五十里之外的梅里老人院,那里的软件和硬件都很上档次,他也适应了我们一周去看他一次。后来,由于疫情越来越严重,为了防止外来感染,老人院决定封院,家属不能入内探视。每次去探视,我们只能在窗外和他说几句话,心酸至极。有几次,我们恳请管理员让我们看看他,也许是看在他病重的份上,也许是因为我们不断的要求,老人院最后另行安排我们在特定的地方见面。看到我们那一刻,他眼里含着泪水,说我们都不要他了,看着他那无助而渴望亲情的眼神,我们内心如刀绞一般。每次离开他,我都会哭,我知道,他多么想我们能多陪他一些时间啊!疫情期间,相见时难别亦难,我们真是万般无奈。有一次我们去看他,我用热水给他洗洗脸、擦擦手,告诉他一些不知道的事情,他又提到了我不要他这个话题,我对他说,你在这好好养病,等小孙子上了初中,我就搬到老人院陪你,好不好?他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连声回答:好!好!可怜的他,没有等到那一天!
转眼,我们来日本就一年半了,他的病情开始糟糕起来,吞咽功能逐渐丧失,食物总是误入气管,引发肺炎,不得已只好禁食,依靠输液维持生命。一开始,他老是跟我说想吃饭,我怎么忍心拒绝他这点小小的要求?再去看他时,便偷偷带一点吃的东西,不想竟好心办了坏事!等我走后,他肺部又因吸入异物而发炎了,医生一而再再而三不准进口喂食物,无疑是正确的,我只好不情愿地把这一切告诉他,让他慢慢接受不能吃饭的现实。
病重期间,我们也谈到了百年之后的打算,开始他跟我说想回安庆,我知道中国人都有叶落归根的习俗,我自己又何尝不想呢?但孩子们已经定居日本,我不想给他们增添麻烦。其实,他没生病之前我们就讨论过这个问题,将来不管谁先走,骨灰,最后都一起撒入大海。考虑良久,我还是狠着心对他说,别考虑那么多,人啊,生在一处死在一方,将来你我的骨灰,让孩子一起洒向大海。他看着我,听着我说完,轻轻地说:好吧,我听胡大姐的。
2021年3月20号是他70岁生日,我们请求老人院让我们见他一面。看到我和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子都去看他,他很高兴,说他很想我们,特别是孙子。我知道他很寂寞,希望我们常去看他,但疫情无情地阻碍着我们之间的亲情交流。我对他说,我俩是幸运的,都活过了古稀之年,并亲眼看到儿子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幸福。只不过,近几年你重病缠身,很是遗憾,尽管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但我们不怨你,因为这不是你的本意,我和孩子都非常爱你,希望你好好地活着!他眼里含着泪,点点头说,我也爱你们。谁曾想,这竟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语言交流……
4月30号晚上7点多钟,儿子下班回家后说,我带你去老人院看看爸爸。因为疫情,白天都不许探视,为什么晚上可以去看他?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不敢想!儿子让我先服救心丸,然后带我和孙子驱车五十多分钟赶到了老人院,媳妇随后也开车赶到了。去时,他已不能和我们说话,但他知道我们都去看他,因为他眼里饱含热泪。前一天儿子去看他,他还能跟儿子说话,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原来,他在下放的地方感染上了吸血虫病,肝脏受到了伤害,发展成恶性肿瘤,引起消化道出血并肾功能衰竭,处于肝昏迷状态。我们千呼万唤,他已不能说一句话,一家人在他身边呆到夜里12点多,考虑到我心脏不好,孙子尚小,儿子决定一个人留在他身边,让我和媳妇小孙子回家。
第二天早上,儿子电话告诉我们,他被送往医院抢救去了,我们立刻赶到医院,在急诊室里见到了他。他的病情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恶化,等家属都见上面后,便转进了住院大楼的重症监护室。因为疫情,我们不可留院陪护,医生要求我们回家等候,24小时保持通讯畅通。我们只得回家,希望他能苏醒。每天早晨,医生都会打电话来告知我们他的病情。我们都希望他能挺过来,但奇迹没有出现!
5月9号凌晨3点多钟,医院来电话让我们赶快过去,儿子带着我开车45分钟赶到了医院,穿上隔离服,我们在病房里见到了他,我和儿子哭喊着他,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帮他擦时他还知道眨眼,知道我和儿子在身边,他的呼吸心跳平稳了许多。半个小时后,医生让我们离开病房,但不能离开医院,我知道我亲爱的丈夫就要离我而去,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我们只能在休息室内痛苦地熬着。早上九点多钟,我和儿子再次进入病房,眼看他的生命宛如蜡烛即将燃尽,我和儿子痛哭流涕,他的眼泪也在哗哗流出。但我帮他擦眼泪时,他的眼睛也不知道眨一下,他是多么的不舍!但他是幸运的,因为我和儿子一直守在他身边。十一点零三分,他终于不堪重疾,带着对家人、亲朋和同学的无限眷恋和不舍,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他虽然离开了我,但给我留下了永恒的爱!他永远活在我心里!
——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知青爱人。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胡雪梅,72岁,安徽省枞阳县人,现旅居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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