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民】那年捞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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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十岁半,个儿中等偏上,微胖。留着手掌心一般大的囟门蕨,穿蓝粗布长衫,黑粗布裤子,圆口布鞋。在小学三年级读书。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父亲引我去了隔壁邻家。一踏进门,看到许多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还有数不清的小伙伴,大家围坐在几张桌子周遭,每人面前一个盛满了饭的碗。桌子中间一篮蒸馍,几大盘菜,热气蒸腾,香味四溢。人人头脸上滚动着晶莹的汗珠。大家边吃边说:“吃饭不要钱,各尽所能,按需分配,马上就要进入共产主义了。”“公共食堂就是好,能腾出好多妇女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大大提高了劳动效率。“”这是妇女解放的一项措施,从今以后,她们再也不需要围着锅台转了“······
父亲告诉我:“这儿是生产队的公共食堂,从今天起,不允许各家各户的灶房里冒烟,社员们都在一块儿吃饭。”在父亲的指导下,我从碗框里取了一只碗,拿到窗口递给腰系围裙的淑芳婶婶(那时她是结婚没几年的年轻媳妇)。淑芳婶满面春风,动作敏捷地盛了一碗包谷糝。害怕烫着我,从门里端出放到有空位的桌子上。我低下头,连喝三碗,吃了两个蒸馍,把肚皮吃得像猪八戒一样高高地鼓了起来。记得从那时起到春节以后,食堂都是不定量,尽饱吃。社员们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形势发展得太快了,两个月前还是高级社,转眼成立了人民公社,高级社变成了生产大队。大队部门前的墙壁上画着人乘火箭飞上天空的图案,写着“乘飞机坐火箭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口号”,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横幅标语。大队小麦试验田的地头路边,写着亩产二十万斤标志牌。把地深翻三尺老多,铺了厚厚的一层牲口粪,每亩下种一百多斤。老农们看了抿嘴笑之,不敢表示不同意见,唯恐被扣上右倾保守的帽子。
三秋刚刚开始,“钢铁元帅”就粉墨升帐了,一切都得给它让道。生产队只得兵分两路,一路由生产队长牵头,率领精壮男女劳力,奔赴大炼钢铁的第一线。一路由妇女队长当先锋,组织老弱病残,在家收秋种麦。那当儿翻了身的人民从心眼里感激党,感激毛主席,认为毛主席共产党是大救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谋幸福的。所以对党的政策无限拥护,对党的号召唯命是从。党中央一声令下,地动山摇,群情沸腾,闻风而动,雷厉风行。一个晚上便把各家各户的铁盆铁锅,家鏂炭铣,砸碎收拢,迅速上交。一个白天就动员了千军万马,形成了铺天盖地的钢铁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跨马出征。
学校无一例外地停课了。三四年级体魄壮实的的男生和高年级同学一道成为钢铁大军的一部分,随军南征北战。女生和一二年级的同学一道,今天给这个生产队摘棉花,明天给那个生产队出花生。同样忙得手脚不闲,不亦乐乎。我长得结实,理所当然地被选为钢铁大军的一员。
那时自行车像凤毛麟角一样,一个千把人口的大队,没有几辆。我们要到离家二三十里的华山脚下去捞铁砂,只能靠两条腿了。班主任领上我们,背负铺盖卷,手提着碗筷,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经芋子壕,过杨华村,越陇海路,走岳庙街,傍火车站,穿柳树行,绕华阴城,跨县西桥,沿长涧河,花费了大半天时间,终于到达食宿的地方——西王小学。我们打草铺,一个挨一个地住在教室里。除一个教室作为临时厨房外,其他教室都住满了人。
我们尽是十岁多些的孩子,从来没离过父母身边。当晚上就有人哭叫,珠泪滚滚地喊着妈妈。老师边给他擦眼泪边哄着,费了好大的劲才算止住了。睡梦中有人说胡话,有人咬牙齿。老师隔一阵就查看一回,给蹬开被子的同学重新盖好。有天晚上一个男生起夜上厕所,回来时迷离迷瞪地进错了教室,糊里糊涂地揭开一个被头,赤身露体地就往进钻。一位带着童音的女声惊恐的尖叫惊醒了他,这才发现跑错了地方,钻进了女生的被窝。他连羞带怕地撒脚便跑,像被狼撵一样地逃回他所住的教室。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装着打起荷鲁荷鲁的鼾声。
我们捞铁的地方是在红奈村东门外,依稀记得那时还有断断续续的城墙,有残垣败壁似的城门楼。长涧河自南向北从村前流过。河道里黑压压人头攒动,长晃晃不见首尾,呼啦啦红旗招展,响当当标语醒目。那标语是写在废报纸上,张贴到一领领芦席墙上的。内容大多是,“人定胜天”,“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学先进,赶先进,比先进,超先进,”“人民群众一声吼,山河也得抖一抖,”“誓叫高山低头,河水让路,钢铁元帅升帐,”“只要有了人,任何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等等等等。看得人壮志满怀,读的人热血沸腾。
男男女女把裤脚高挽到膝盖以上,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双手端一个藤条编成的小簸箕。先从河道里挖一铣沙放进簸箕里,然后在水中不停地左右前后晃荡,让水把质量较轻的沙子冲走,留下质量较重的黑色的微粒。据说这就是铁砂,收集到一块儿在炼铁炉里百炼成钢。一铣沙只能荡的剩下一捏捏铁砂,一个人手脚不停,一整天看能装满一洋瓷缸子不能。每天天黑前,把铁砂过称上缴,根据分量多少进行评比。天不亮就起床,争先恐后地赶往河道,马不停蹄地苦干快干。两顿饭是炊事员挑着送来的,虽然质量不高,但让人们放开肚皮吃。饭后顾不得休息,争分夺秒地继续战斗。直到太阳落到西山后面去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河道。
我们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苦干了四五十天,直到十二月初,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才算告一段落。去的时候是十月中旬,清澈的河水在鹅卵石上唱着欢乐的歌曲,汩汩地向下游流去。河水亲吻着我们的嫩腿,感到透心地凉。战斗将要结束的时候,清晨麦苗上覆盖着白花花的浓霜,水凹里结着透明的薄冰。刚把腿伸进河水里,顿时感到一阵阵抽筋。十多分钟以后,这才慢慢地适应了艰苦的环境。
这期间我仅回归一次家,是去取棉衣的。我没走来时的路线,想抄近道,边走边问。那时治安良好,社会安定,从来没听说过拐卖妇女儿童。尽管我还是个孩子,一个人走二三十里,老师和家长都很放心。走一走渴了,穿村过巷时向大妈大婶讨口水喝。人家不仅让我喝饱喝足,还拿出自家后院柿子树上的果实,诚心诚意地让我品尝。
不是不能回家,而是不愿回家。被火红的年代,热烈的气氛深深地鼓舞着。被热爱国家,热爱劳动,积极向上,追求进步的时代潮流紧紧地裹挟着。考虑的是力争上游,多做贡献。哪顾得年纪幼小,身单力薄。
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没有感觉到吃苦,没有觉得劳累。只是从那以后,右腿脚腕处一坐下来便颤抖,持续了五十多年,医生说是捞钢铁时受寒所致。
还有一件事记忆尤深:一天下午我们大队的干部慰问钢铁战士来了。晚上红奈村蒸了一大锅红薯进行招待。那红薯大红皮,荀子条,像毛栗子一样甜面。听说是沙地产的,皮光瓤白。我吃了两个,胜过山珍海味。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十三年,至今回想起来,还舌下生津,余香满口。
最不能忘记的是没过多久,学校就让我们自愿结合,形成战斗小组。我们这个小组三个人,都是我上一级的同学。两位女生,就我一个是男孩子。一个叫密莲,大我四岁,细高个儿,高过我一头,齐肩的辫稍上缠着红羊毛头绳。一个叫民霞,大我一岁,剪发头,方脸大眼,说话扭扭捏捏。弄不明白她俩为啥要和我结伴,大概由于我是两个姐姐一手带大的,性格上少了男孩子的俏皮,具有了女孩子柔顺细心的特点吧。她们两个把我当小弟弟看待,处处关心我爱护我,领上我到处找含铁量较多的沙子。捞出的铁砂倒在一块,过称上缴时平均记在每个人的名下。有好东西分给我吃,和我毫无顾忌地说这说那。我们的足迹布满三五里上下,到过北洞南洞上,还去过五坊村西那条河,在五坊村中的食堂了买的吃过包子。有兴趣时在鹅卵石缝隙里捉螃蟹。密莲胆大,捉到后撕掉后退,填进嘴里大嚼起来。口角流满汁液,乐不可支地说:“香,香,油香油香的”。她撕给我一条螃蟹腿。我连屎巴牛都不敢捉,哪敢接带着钳子的螃蟹腿呢。她俩笑我没出息,不像个男子汉。
几十天里我们三个从早到晚都在一块儿,只是她俩需要方便的时候,让我看着工具,相跟上去找芦席围成的临时厕所。我急尿的时候可不像她们那么麻烦,走几步背过身去,看看她们脸对脸正在说话。就“十员大将,抬炮出城,一阵大雨,收兵回营了”。
成人后都各自成了家,邂逅相遇说起当年的趣事,仍然感到是那样的温馨,那样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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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华民,1948年2月生于华阴,1959年迁入临渭区(原渭南县)蔺店镇。退休公务员。曾在有关刊物,平台上发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