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航者与拯救者
初三的化学老师本身是很厉害的,她的厉害是那种“跟紧我,保证让你考高分”的厉害,而不是让你爱她这个人的厉害。
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有一天,高中的化学崔老师来给我们班上了一节课。
像一缕春风。
那一节课在欢声笑语中学习,让我们忘记了“知识点”“得分点”这些东西;却在那节课后很久很久,仍清晰地记得课上的内容,以及老师温和的笑容。
在崔老师之前,我还以为化学课的属性就是凌厉、狠辣呢。
等到高一分班结束,坐进79班教室,发现班主任正是崔老师的时候,真是万分惊喜。
那一年我们16岁,老师28岁。
黑西装,黑框眼镜,个子不高,声音也不高。理科男,不擅长煽情,也不会排比,教训起人来,简直毫无气势可言。
班上立刻就有胆大妄为者开始叫他“小崔”。一叫就是三十年。
我们是相当跳脱放肆的一个班,不说是劣迹斑斑,至少称得上是桀骜不驯。可是,崔老师从没气急败坏过。他自身不带任何气场,单单只是两条:
一是拿我们当人看,二是凡事讲道理。
千万别以为这是师生间相处的标配。并不是——无论名校还是普通学校,无论幼稚园还是大学,一以贯之地坚守这两条的人,至今仍相当稀缺。
一件事做得对不对,班级的风气朝哪边转,最近的动向如何,该怎样和父母汇报沟通……崔老师见微知著,却不急着杀伐决断,而是摆出来征求大家的意见。
十几岁的青少年,一旦被人认定对自己、对班级的状况有判断权,有决策权,就会格外慎重地进行判断与决策;一旦被大人请到对等高度来条分缕析讲道理,就会自动地减少“犯浑”的次数。
就连“刺儿头”也服“小崔”,因为没有威胁,没有对立,就没有必要“亮刺”呀。
组织班干部开会也是这样,从来没有“他以为”,他要我们每个人都说说自己的打算。不要等着被老师安排,更不要背后告状,他最赞成的是班干部“自作主张”。
他说:“你们尽管放手去做,出了事我担着。”我们因此不但学习策划安排,还反复商讨研究以策万全,因为谁都不舍得让“小崔”替我们担着。
只有一次确实离谱。
那年圣诞节,每个班都在教室里开party。我们几个不知怎么犯了轴,心心念念要比过其他所有班去。于是,我们竟然在前一晚真的砍了一棵树,并且把它拖进了教室里。
关于黑夜、关于树林、关于锯子、关于车、关于拖啊推啊搬啊的那一切细节都已经模糊了;只记得第二天学校领导到各班巡回贺年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崔老师批评过了,也知道错了。原本一门心思要超过其他班的所谓“新意”,全都变成了祈祷:“校长可千万不要发现那是一棵真的树啊,校长你赶快走吧……”
校长来说了例行的“圣诞快乐”之后,转身出门,留下一句:“这个班的圣诞树真是逼真啊!”
长大以后,我也成了老师,我用崔老师当年对我们的方式对待我的孩子们。我希望像他那样,永远也不气急败坏;努力做到像他那样,无条件地信任我的孩子们。
因为我知道孩子们值得信赖,而被充分信赖的孩子会主动评估利弊、判定对错,努力做对的和好的事情。就算闯了祸,也会自省。
这一切,我笃定相信,因为这是我亲身经历过的。
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崔老师在我们的人生中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渐渐地,我明白了:他是一个护航的人。
在陪伴我们的岁月里,他虚怀若谷,很少亮出“我”来。他稀释自己的权威与力量,模糊自己的定义,只是先天地认定他的学生有道理、有苦衷、有能力、有志气,哪个孩子又能一意孤行和他认定的事儿对着干呢?
他从来没想过要夺过我们手中的舵,帮我们躲过风浪。
他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我们、护着我们,让我们笨拙地摆弄刚刚到手的“自主权”,让我们去探索“自由”的边界,引导我们自己懂得:真正的自由,其实是自律的自由,而不是放纵的自由。
他不树立权威,他又何尝缺乏权威呢?79班的人,哪一个不知道:“小崔”是我们的人,以及:我们是“小崔”的人?
高二的时候,老师有了儿子,属鸡,小名就叫“崔晓”。师娘是同校的英语老师,温婉美丽,任教高三。
某日我们几个遇到高三的学姐,不禁向她抱怨:“你们的李老师抢走了我们的小崔,他现在陪我们的时间没有那么多了!”不料却被学姐快口抢白:“我们还觉得是你们小崔抢走了我们的李老师呢!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有多爱李老师,你们心里只有自己!”
事实上,明明是我们挤占了属于崔晓的时间,抢走了老师属于家庭的时间。可是,在那个心里只有自己的年纪,我们还没能懂得两位深受学生爱戴的老师组成的家庭,要如何平衡工作与生活的关系……
特别是我。
如果单只是化学学不好,也就罢了。
磕磕绊绊勉强跟上的化学,并没有因为深爱一位老师而突飞猛进。到了高二下学期,面临化学会考,老师终于看不过眼,给我开了一次小灶。
成绩出来以后,只比最高等级差一点点。老师说:“这不是挺聪明的嘛。”算是给化学学习划上了一个句号。
然而就算高三进入文科班,崔老师已经不再是我的班主任,放学后的倾谈也没有中断。
也许对于大部分同学来说,崔老师是一位护航者;可是对我而言,老师其实是一位拯救者。
生活太过平顺的人,成长太过温和的人,要有多少慈悲和智慧,才能理解青春期的那些奇思异想,才能忍住不叉着腰说一句:“其实事情根本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而事实上,对那个孩子而言,那一点点鸡毛蒜皮,就是她当时生命不可承受的重量。
当我成为老师,我庆幸自己有过那样敏感、脆弱到近乎不正常的青春岁月,因为那段时光使我可以无缝对接地理解我的孩子们所经受的一切。但是,那个时候如果没有崔老师,我的生命很有可能就定格在15-18岁中的某一天了。
那时的我,设想过无数种自杀的方法——包括时机、场景、遗书、刀片与药片……
那时的我,别人一句碎语一个眼波,片花飞叶都令我猜疑、疼痛。
那时的我,感觉自己是宇宙的中心,同时又觉得全世界都委屈亏待了自己。
从不知情者的眼光看来,我有知心好友,有爱我的家人,有不错的成绩,保送进大学,专业自己选——看上去人生平顺,仿佛一点儿弯路都没有走。
可是,那一路的惊涛骇浪,过去了是回忆,可笑谈;过不去呢,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坎儿,一个在边界晃悠的瞬间,就没有以后了。
很多个黄昏。暮色掩下来,徐徐覆盖,我背着书包走进办公室。老师还没有走。我乱七八糟说话,高兴的少,不高兴的多。老师没有催我。他的家里有娇妻稚子,但是他从不催我。
我什么都跟老师说。有些时候明明自己不对,还强词夺理。老师就温和地插一句:“不是吧……”我就立刻明白自己错了,并且是心里顺溜溜地明白了,不用他再说第二句。
能记下来的宣之于口的道理仿佛一句也没有。老师没有“金句”,也成不了网红,他只是慷慨地给出自己的时间。如暮色无边,给我无尽的松弛与慰藉。
他耐心倾听,偶尔点拨。我的心里有时是沸腾的岩浆,有时是寒瘦的冬水,老师总是温言引导,让它们回归理性的温度。
我被困住了,无能又无助,开解不了自己,一味依赖着老师。老师从没催促过我快点清醒、快点成长、快点破茧,更从来没有责备过我。
那样的黄昏数不清有多少个。
离开高中进入大学,没有间断给老师写信,老师也会回复。老师后来到深圳私立学校任教,再去中山,最终定居在珠海。我98年大学毕业到深圳任职时,一安顿下来,就去探望老师。
那时老师和师娘是住在中山纪念中学宿舍吗?我记不清楚了,总之是很简单的居所。晚上老师被赶去别的地方,我和师娘住一间屋;白天他们一家三口就带着我四处转悠。
骑大摩托车,戴着草帽抱个大南瓜……留下了许多乐哈哈傻乎乎的照片。那是23年前的事了。
青春期一心想着自杀的女孩当上了老师,死的念头远远地走开了,渐渐连影子都不见。
当老师,这是我梦想了那么多年的职业,一旦梦想成真,却发现:自己比梦想中还要热爱它。
像是武侠小说里被前辈高人贯注了无数宝贵真气的懵懂菜鸟,我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心充盈着力量与热度,渴望付出,渴望给予——这份热切,流淌了23年,也没有枯竭。
我是被慷慨无私灌溉长大的一棵树啊!怎能不兀兀挺直躯干,怎能不殷殷披拂枝条,怎能止歇,怎能辜负!
谢谢您,崔老师。没有当初的您,就没有现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