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饥饿惹的祸

文/ 江河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彭江河。

在儒家文化圈中，一提到饥饿，就要升华到道德层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也是代表士人气节的精神典范。于是饥饿这一本是人生在世需要解决的第一难题，在气节、忠贞至上的观念下，常常会变成一个道德议题。民国时期，提供给女性的就业机会并不多，给底层女性提供的职位更是微乎其微，在这种情况下，女性拥有的性资源就成为了最本能最天然的商品，老舍笔下有许多无奈成娼的卑微女性，她们一方面要付出身体的代价，另一方面还要承受周边的道德谴责。然而这种道德的压力，似乎还未落到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里。

在湘西，务农的汉子可以把刚结婚不久的妻子送到城里的妓船上做皮肉生意，这是“极其平常的事情”，“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既不和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这一工种是湘西人基于饥饿所自然形成的习俗，什么样的土地诞生什么样的文明，湘西河边上的人顾不着犯道德洁癖。

然而果真如此吗，这样一种营生虽说是当地风俗，但它的特殊性也注定了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份不平静，“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沈从文《丈夫》的开篇短短三句已然晕染出空气中涌动着的热情与失落。

船妓老七的丈夫也将妻子的职业视为一种习以为常的养家方式，年轻憨直的他起先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直到饥饿来袭……饥饿不仅决定着人们的谋生方式，也在时时刻刻操纵着人们内心的心潮。丈夫和老七闹脾气，他觉得委屈，都是因为饥饿，饥饿是全篇情绪的转折点。

一开始，他和其他丈夫一样去看他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轻媳妇，穿着浆洗干净的衣服，背了一篓老七爱吃的栗子，欢欢喜喜，想恩恩爱爱地和妻子说说知心话，家里的猪崽、失而复得的小镰刀，他都要一一向妻讲述。但剧情的发展从见到妻子的第一眼起就没按他想象的那样展开，在城里的妻子穿着打扮、谈吐气质都与在家时不同，这一视觉陌生，拉开了一点心理的距离，心下有小小失落，想说的知心话，也因妻子有客而一次次落空，他只能在后舱里默然地等待着，等妻子无客，等妻子烧香回来，等待会消磨人的忍耐，他烧不着船上的湿柴，“应当吃饭的时候不得吃饭，人饿了，坐到小凳子上敲打舱板”，“饥饿重复揪着了愤怒的心”，“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

当他感到饥饿时，他的自我意识也睁了眼。原来自以为的顺理成章，再难以自圆其说。他一个人坐在船上，没有妻子，没有家，饥肠辘辘如落水犬，比儒家的忠贞道德更使人意志消沉的是人类永恒的匮乏感，从肚子到精神，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从前不觉着的孤独，现在饥饿也教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