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桂花》的N种读法

文/ 杨早

各位周末好，我是杨早。欢迎收听早茶夜读。这期我们小说民国读的对象是《迟桂花》。

郁达夫到了中年，确实他的小说跟以前大不一样。像《迟桂花》这部作品，我读得很早，大概是高中时候读的。那个时候我爸有一套北大、北师大等合编的《短篇小说选》，《迟桂花》是在第二册？

读到这部小说挺喜欢的。慢慢就觉得它好像也没那么高明。然后回头读呢，又有不同的感觉。所以我很理解邱小石说他差点错过了郁达夫。

郁达夫在现代小说史上相对尴尬，很多人会觉得他是一个写散文的，或者说写小H文的这么一作家。但是其实郁达夫的世界是很有意思的。我在今年的清明节去了郁达夫的家乡富阳，我特别有感触。

《迟桂花》这篇小说挺有意思，我甚至想过，是不是可以给中学生做参考范文？

不像土城那样，把《迟桂花》读成一部侦探小说，或者一部恐怖小说。《迟桂花》其实抽离出来也非常有意思，像是中学作文结构的一篇范文。

怎么说呢？郁先生到了乡下，完了看上了朋友的妹妹，后来他经过自我的道德修养提高，就跟妹妹认了兄妹，而且用“迟桂花”作为他们自己的比方。

我们小时候经常写这种作文，我跟隔壁家的张二哥或是小明一块儿玩，玩皮球——皮球是他的——玩着玩我就起了觊觎之心，就想贪图他皮球，想了好多办法，说球丢了什么的，但是最后我心中的道德律令起了作用，我的善战胜了我的恶，最后我向他承认说：对不起，我曾经想霸占你的皮球，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好不好？

大家想想，跟《迟桂花》的结构是不是很相似？所以把这篇小说抽离出来，似乎是可以做一个好的范文的。

其实好多作品都是这样，如果你把它说得很简单的话，它也很简单，比如以前张天翼就说过：红楼梦有什么了不起？红楼梦就讲了“一个贾哥哥，爱上了一个林妹妹，后来林妹妹死了，贾哥哥就出家了”。大巧不工，就是这样。名著多半是简单故事。

但是《迟桂花》挺有意思的地方在这里。比如说如果你在生活中看到一位女子非常动心，你会去向她承认吗？中国古代有一付对联，叫做：

百善孝为先，论心莫论事，若论事，天下少孝子；

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若论心，世间无完人。

谁没有起过这种不应该起的好色之心呢？又有几个人敢说出来？

因为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对人的道德高标要求，所以大家都不太敢说，还把自己打扮得特别的冰清玉洁。所以像郁达夫这样一个永远不惮于暴露自己的内心深处欲望的人，在现代中国就挺另类的，这也是郁达夫的一个特色所在。所以说这一层讲，好像《迟桂花》又不太适合给中学生看了，中学生看了以后都学得肆无忌惮的坦荡，那可怎么办呢？

我后来对《迟桂花》不太满意，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郁达夫从年轻时候开始，一直到中年以后，他笔下的女性都是一个“被看”的对象，他的笔下女性从来没有去自主奋斗的过程。《迟桂花》里的翁莲也是一样，遇到郁先生对她产生了性欲，她也感受不到，告诉他说“我起了坏心，你要不要惩罚我”，他也不接茬儿。然后人家说“我们做兄妹好不好”，她也猛点头，然后就成了兄妹。

这位女性是如此的逆来顺受，如此的波澜不惊，以至于我觉得她在小说里面是一个功能性的人物，而不是一个活泼泼的人。比较活泼的是郁先生本人。所以这样的一种带有强烈的男性自恋色彩的书写，可能也没办法，但是大家还是要警惕一下这种写法。

它并不仅仅是政治正确的问题，它同时也损坏了小说本身的丰富性。

再说一个层面，是大家都没有提到的。郁达夫在写《迟桂花》的时候，他已经不怎么写小说了，他这时比较擅长写的，也真的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游记。像选入课本的《故都的秋》，还有他最喜欢的对家乡富春江的描写。

图/杨早

我们看《迟桂花》这篇小说，它其实也可以当成游记来看。

作者从杭州站写起，先是乘车到了旗下（就是以前杭州旗人驻扎的地方）、四眼井，再步行经过满觉陇、水乐洞、烟霞洞，最后到了山顶的翁家山的翁家住下。

第二天由翁莲陪同，从翁家山北行，游龙井村，上狮峰，沿着山路径奔五云山吃中饭，下午从五云山下到云栖，游完之后，再乘轿子走平路，经过梵村、九溪口，沿着九溪十八涧和杨梅岭的路回到翁家山。

图/杨早

我们一直在说，“万语千言，不如一见”，要走过这条路线，你才能理解书中的味道。有空的话，咱们真的可以设计一下，沿着刚才说这条路，去走一遍，去体会一下。

郁达夫在小说里讲：“若把西湖的山水，比做一只锁在铁笼子里的白熊来看，这五云山峰与钱塘江的水，便是一只深山的野鹿。笼里的白熊，是只能满足满足胆怯无力者的冒险雄心的。至于深山的野鹿，虽没有高原的狮虎那么雄壮，但一股自由奔放之情，却可以从它那里摄取得来。”

图/杨早

郁达夫真的是很爱他的家乡。他在1926年写的小说《烟影》里面曾经写道：

富春江的山水，实在是天下无双的妙景。要是中国人能够稍为有点气魄，不是年年争赃互杀，那么恐怕瑞士一国的买卖，要被这杭州一带的居民夺尽。大家只知道西湖的风景好，殊不知去杭州几十里，逆流而上的钱塘江富春江上的风光，才是天下的绝景哩！严子陵所以不出来做官的原因，一半虽因为他的夫人比阴丽华还要美丽，然而一大半也许因为这富春江的山水，何他看不起富贵神仙的缘故。

对，郁达夫跟严子陵是老乡。范仲淹写过严子陵“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大家有空去看看富阳的严子陵钓台，欣赏一下江景，你就会明白，为什么郁达夫的游记和小说里面，会始终洋溢着春天的光彩，即使是到了中年，也会透出那样一股迟桂花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