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爷爷的自建房 | 土城·早茶夜读529
529 | 爷爷
文/ 土城
疫情以来,小区实行封闭式管理。孩子、媳妇、我和来京过年的岳父、岳母,一家人都圈在家里,除买生活必需品、拿快递,平时不出门。家里三室一厅,够五个人住,没觉得拘束。看着今天这样的住宿条件,看到昨天陈童写姥姥(点击查看),我想起我爷爷来。
爷爷1909年出生,2004年去世,享年95岁。他一辈子吃过的苦头不少,但自我记事起,他一直是温和、乐观的形象。看书、写字、散步、哼戏,是留在我心目中最常见的场面。他的故事,自己说起来都很清淡,很像我后来读的谷林、杨绛的散文,可能也因此形成了我的读书口味。
记得他最爱读的书是左传,也跟我讲左传里的故事。他去世后,我有时候很想他,就想把左传好好读一读,或许能体会他的心境。很遗憾,耐心不够,直到如今,也没有读完一遍,每次到“郑伯克段于鄢”就打止了。重启了两三次,所以对“郑伯克段于鄢”最熟悉,慢慢体会这个故事的写实,以及它在心理展现上的先锋感,像人生一样复杂、心酸,郑伯、段和他们的母亲,无一不是在情感和现实之间变化、纠结。这故事不只有展现残酷,还展现人性温情。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和今天人的情感一样细腻、敏感,心理上的问题和痛苦一点不比今人少。爷爷跟我讲这个故事时,只讲故事,不做分析。
他讲其他的事,也是只讲事,不做分析。“文革”时他和同事被罚放牛,做了几十年教师,干放牛的活儿,那同事心里有怨气。爷爷跟他开玩笑:“放牛比教书好多了,至少牛听你的话。”有一天早上,爷爷起床,发现同事不在了,别人告诉他,“某某昨天晚上上吊了”。爷爷不做任何评论。年轻时,爷爷在国民党参军,参加过抗日战争。他讲解放战争被俘那一次,他们都趴在壕沟里不出来,壕沟上架着坦克。半夜里,来了一队人,喊“别开枪,是自己人”。等那队人来,全给俘虏了。爷爷说,他们说的“自己人”是“中国人”。后来党给他们两条路,一是加入他们,一是给盘缠回家。爷爷拿了盘缠回了湖南老家,因为有文化,做了一名人民教师。爷爷的生存技能,我都学得不太精。他会珠算,大队、组上要培养会计,都到爷爷这里先学珠算、心算。我小时候,他也教我,我一直不太灵光,他就算了。
自己活得久,他以前的朋友,一个一个先他而去,来家里和他下棋的朋友越来越少。有时候他回忆老朋友,会说:“都死了十几年哒嘓,短命鬼啊!”我印象中,可能85岁之前,他都把生死看得很淡,过了85岁,他开始怕死,到后来都不提“死”字了,要用死字,都用别的说法来替代,比如“万一有那么一天”,80多岁时总回老家住,但那里没人照顾,只能临时在亲戚家住一两晚就回。他回家,不要人送,自己拿一根树棍当拐杖,从城里走回去,早上出发,途中在熟人家吃顿饭继续走,下午能到。回老家了,他不敢看祖坟山,他回来说:“我都不敢往朱山坡望。”那里埋着他的父辈、同辈。
爷爷有两儿两女,我父亲最小。父亲结婚后,爷爷一直跟我父亲生活。家是三室一厅的公房,我父母一间,姐姐一间,他一间。我小时候跟他睡一个床,到了十几岁,再跟他睡,我有点不太情愿了。我记忆中,他一直身体健康,除了耳聋,从来没有病痛。但他在“文革”期间,瘫痪了近两年,看病吃药都没好,以为一辈子这样了,后来省城来的专家给他开了一瓶西药丸,据说是很常见的药,药没吃完就可以下地走了,一直到去世都没再患。可能因为他身体好,所以我小时候从没有想过跟他一床有脏和病之类的困扰。但到后来住校,不用跟他共床了,心里还是高兴的。
住校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后来不知道是谁提议,在我们这栋楼边加一间房,给爷爷住。我们小区紧邻一间制药厂,一道2米多高的红砖围墙隔开厂区和小区。在围墙和楼栋之间,有2米左右宽的间隔,很适合建一间房。自建房,占用公用设施。父亲到上下楼的邻居挨家去说明情况,邻居都是父亲的同事,加上爷爷是周边最年长的人,既然提出来,大家也不便说不同意。父亲购买水泥、砖石等建筑材料,请了个砖瓦工,两人倚围墙和楼栋墙壁砌砖,建起一间几平方的房子。房子没粉刷,很简陋,放了一张床,爷爷就住了进去。
这间没有产权的自建房,成了爷爷的住宿。他只晚上去睡觉,平常还在家。他没说过受到冷落,不认为遭到了儿孙嫌弃。可能他见过的人生多了,这只是经历一件自然不过的事。到北京后,我住过很老旧的小区。小区里一楼都被人占了,自家搭建成仓库或房间。我没见过这些自建房的业主,但可以想象他们家的不宽裕,也常想,可能他们家也有个老人可能没地方住,可能有个孩子跟着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住在一间房里很久了。在北京,这样多一块空间,至少可以腾出一间房来,等于节约了一笔不菲成本。所以,每次看到批评私拉乱建的新闻,我都会同情那些人,想起自家的那间“私拉乱建”房。对于爷爷的房间,我们家人谁都没有说破过,这里面究竟有没有嫌弃,有没有对老人的不尊重?父亲在亲朋心目中是孝子,父子关系融洽,但大家都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中国老人对住宿的需求都很低,当然这话题就像“妈妈爱吃鱼头、不爱吃鱼肉”一样,真相没有讨论过。
不记得爷爷在自建房里住了多久,约有五六年时间吧。姐姐出嫁后,家里房间空出来,爷爷又回到三楼住宿,自建房变成库房。离世前2年,爷爷身体不如从前,躺在床上时间多起来。去世前半年,他在家走路摔了一跤,然后就一直躺在了那张曾经和我一起睡过的床上,除了大小便扶他起来,平时都卧床不起。
有时候大小便失禁,父亲帮他收拾干净。床上也开始有了味道,姐姐抱外甥来看他,2岁的外甥看着曾祖父兴奋得踢腿,爷爷用手扇扇鼻子,说:“抱他走,有味道。”再到后来,爷爷眼窝完全陷落下去,躺在床上很无神了,跟80多岁时还能高声唱戏的神采奕奕的爷爷判若两人。姐姐抱外甥来,爷爷气力不足,细声地说:“莫吓到毛毛(孩子)了。”再不久,医生来输液,已经宣告预备后事了。
亲友说,太爹怕是随时会走,晚上要留人陪着。最后两周,我和父亲就睡在爷爷的床边,三人挤在一床,后来父亲怕挤压爷爷,在床边搭了一个临时铺盖,每晚陪着。此时,爷爷已经骨瘦如柴,我的心情很复杂,既有点害怕,又有点伤心,我们也是熬着,尽量不睡着,他出声,我们就回应一下,看看有无需要,不知道那一刻何时到来。一天半夜,我被声响吵醒,亲戚和家人都站在床边,听姨妈说:“太爹过了。”父亲红着双眼,母亲和其他女性亲戚都在哭。我脑中空白,眼泪大颗大颗流下来。
我到北京上学、工作后,爷爷那间自建房彻底成了库房。有一次回家,我去里面拿篮球,爷爷的床还摆在那里,隐隐散发着有熟悉的味道。
往期
TAN
回顾
欢迎大家
如果您也有兴趣一起来讲故事,或是聊聊关于阅读、关于书籍的事情,欢迎把文字稿和音频发给我们。
读不孤,必有邻。
要求:
1·稿件以1500字左右为宜
2·手机录音即可
联系邮箱:
viabewater@163.com
关注早茶夜读,从此阅读有谱系
每晚9:30,不见不散
早|茶|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