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吴松良作品 | 带母亲去了趟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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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眼睛出了毛病，她说看一个人怎么边上总有这个人的影子。带她看了镇医院，又看了县医院，再看了市医院。在市医院看了普通门诊又看了专家门诊，答案相同：年纪大了，眼睛老花了，正常毛病，不需治疗。过些日子再去市医院找另一个专家，答案还是一样，这个年纪出现这样的情况很正常，没法治疗也不用治疗。
母亲八十五岁了，为了宽她心，我对母亲说你儿子我不到六十岁，眼睛也已经老花了。母亲说，眼睛不好使了，干不了活怎么办。
我跟母亲说你现在最大的事情不是干活，而是开开心心地活着。母亲说，这怎么行呢？母亲叹了口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母亲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我和哥在十七八岁时就离家去外面生活，经过努力，如今日子过得都还可以，最大的事情就是儿女辈也都已结婚安家有了后代，我和哥、妹都过上安逸的退休生活。相对于最小的弟弟一家，弟弟弟媳在工厂打工，收入不高，前几个月，弟弟贷款在城里为他儿子买了套婚房，每个月要还贷几千元，时间长达三十年。母亲听弟弟说出几十万的贷款数字后，惊得快要跳起来了。母亲说，这怎么办，遥遥无期，猴年马月才能还清呀！
母亲一直和弟弟一家生活在乡下。我们兄妹几个都能感觉到母亲对弟弟感情的偏爱。她事事处处都为弟弟考虑。自从弟弟在城里贷款买房后，每次回乡下，母亲就在我面前唠叨不停，担心弟弟身负重债，今后的生活怎么过。母亲还埋怨自己的眼睛影响了她干活，仿佛她的眼睛不老花，就能为弟弟他们在城里挣出一套房子来。
每当此时，我大笑，我说，凭你在地里种那点东西，一辈子也别想在城里换一块桌面大的房子。我这样说原本是想劝母亲不要做那无用的担心，没想到我的话更加重了母亲的担忧，母亲说：冷在风里，苦在债里。你弟弟这辈子什么时候能苦到头。
看着母亲时常不安地唠叨，大家都担心母亲会愁出病来。大哥说，趁此机会带母亲去上海大医院找专家会诊，一是解母亲的心病，二是让母亲体验乘坐高铁、地铁的感觉，看看大上海的高楼和繁华。
母亲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唯一的一次去杭州，是我出生的第二年，为了给我断奶，她坐轮船去了杭州灵隐寺烧香，在外面住了一个晚上，来回两天，断了我吃奶的念头。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出过县。
母亲听说要带她去上海看眼疾，立即高兴地同意了。然而，转而又问要花很多钱吧。我说眼睛重要还是钱重要，母亲语气轻了下来，她说我这眼睛真的干不了活了。
母亲有严重的晕车症，记得那年我在城里买了新房，搬家时，母亲来县城里以民间传统方式，为我的新房子请公公拜太太。第二天我开车送她回乡下，车至半路母亲的晕车症发作，呕吐不止，母亲拼命撑着，后来实在挺不住了，在离家还有四五里路的地方下车走回家。
去上海这天，母亲很早起来做好了准备，吃了晕车药。我们自己开车去嘉兴高铁站转乘高铁。在高铁里，母亲的老花眼一刻也没有停止观察，她东瞧西瞅，一会儿在车厢里东张西望，一会儿把视线移到窗外。母亲一直没有说话，但看得出，母亲带着很大的好奇。
二十多分钟后到了上海虹桥交通枢纽。走出高铁车厢，眼前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动，茫无边际，高铁轨道一道又一道，无法跨越，母亲被眼前的景情惊呆了，站着不敢动。我和大哥扶着母亲的左右随着人流前行。接下来要转乘地铁。在下地铁站的电梯跟前，看着不断滚动的黑色电梯，母亲竟然不知道怎么迈上去，脚几次伸出去又几次收回。此时，我的胸口有一股辛酸涌上来，现在这种电梯在县城的超市都有，很多退了休的老年人把逛超市当作一种休闲和享受，可母亲居然还没有逛过超市。
随着电梯下到地下，大白天的，见不到太阳，只有无数的灯光。地铁在黑暗中疾驰，母亲问车外面怎么是黑洞洞的，我告诉母亲，这地铁是在很深的地道里开，母亲十分惊讶，问，那上面不是有很多楼房吗？我说这地道挖得很深很深。
就诊号是之前网上挂好的，很快轮到母亲问诊。在诊室里医生向母亲询问病情，母亲却答非所问，母亲指着大哥和我对医生说，这是我大儿子，这是我二儿子。这与看病有什么关系，我说医生在问你眼睛怎么啦。母亲像没有听到，她继续说是两个儿子一定要带我来的。母亲的表情，母亲的语气，都带着一种自豪，甚至有些炫耀的嫌疑，仿佛她的两个儿子是天下最好的孝子。医生说，看得出你的两个儿子很孝顺你的，母亲笑了。此时，我突然感到惭愧和内疚，这几年来我除了周末回乡下陪母亲说说话，和母亲一起吃过中饭后便匆匆返城，而饭菜还都是母亲煮的。
上海专家诊断的结果与过去其它医生诊断的结果一样，我们连药也没带一颗就回来了。
村上母亲的几个老姐妹听说她去上海回来，都迈着颤巍巍的脚步来看她。母亲对她们说，我是不想去上海的，是两个儿子一定要我去的，母亲说话的语气带着满满的幸福，带着炫耀，她继续说，这高铁火车开得真快，还有地铁，在地底下钻，活这么大今天算是开眼界了。老姐妹们都露出羡慕的眼光。
之后，我愈来愈理解母亲的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母亲的孩子，以母亲自己内心的尺度来衡量，她希望她的每个孩子都一样过得无忧无虑才会安心。
我经常想，我是不是该带着母亲多去外面走走看看，假如母亲同意。
作者简介：吴松良，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海盐县作家协会主席，有小说、散文发表《延河》《西部》《青海湖》《岁月》等报刊。著有散文集《跨越》《海盐的味道》《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