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29】——血人血马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二九章  血人血马

1

卧房,岳飞张宪说:“你们往返行军辛苦,今夜且排办众将士入城休憩,明日计议军事。”张宪说:“如今大局将定,也请岳五哥稳睡一宿。”岳飞笑道:“既是张四哥回军,我自当高卧。”

张宪退出,岳飞上床,刚刚合上眼睛,王横在室外叫道:“岳相公,杨太尉、高太尉等六人求见。”岳飞急忙穿戴整齐,出门迎接。杨再兴等六人施礼道:“参见岳相公。”岳飞上前牵住杨再兴左手:“众太尉入室说话。”

众人入室坐下,岳飞问:“众太尉夜间前来,不知为得何事?”杨再兴转望高林,高林说:“我等蒙岳相公不计亲仇,转加恩遇,在军中已是九年。我们是义兄弟,然而分散于诸军诸将,未得共同上阵厮杀。此回切望岳相公恩准,教我们同上头阵,为国立功。”

岳飞转望杨再兴说:“杨太尉英勇,全军罕有匹敌,然而战阵之上,也不得恃匹夫之勇,须以韩太尉阵亡为教训。我知得你们欲取四太子首级,立大功,受上赏,为国除害。但如今既已主张五将兵马,分属四军,也不宜临时自成一军。”

王兰说:“实不相瞒,我们也曾与义兄弟、前军第二正将李太尉共同计议。李太尉以为,不当与岳相公建此议。然而我们并无独自成军之意,惟求厮杀上阵之际,岳相公格外开恩,教我们一处上阵,同生死,共患难。”

岳飞叹道:“我亦知得,你们当时有十兄弟。赵、岳二太尉为国壮烈捐躯,而墓木已拱,大仇未报。中军第一正将张太尉,又在王太尉属下。我当相度事势,倘若合宜,便成全你们。惟愿你们得以深入敌阵,取四太子首级。然而为将之道,不患无勇,而患无谋,相机行事,進退合宜,非是贪生怕死,而是智勇兼备。”

岳飞转望高林,高林用眼神表示会意,随即率先起身,同五人一齐施礼:“感荷岳相公成全,我等暂且告退。”

十三日,郾城县衙,岳飞对众人说:“此回作战的兵力配置,大家已多方商讨,现请朱参谋定议。”朱芾说:“根据八日郾城交战的经验,决定将骑兵集中,作为第一梯队,由徐太尉、寇太尉指挥。各军步兵作为第二梯队,由张太尉、郭太尉指挥。岳相公与赵太尉统背嵬军与胜捷军的步兵,作为第三梯队。郾城守卫,则由王太尉率游奕军第四将步兵负责。”

岳飞说:“虏军虽有十二万之众,然而八日郾城之战,其精锐的女真马兵损折甚多,所剩约三万余人,士气已坠。王师此回自颍昌、郾城南北合军,约有六万人,足以大破虏众。倘若此战成功,擒杀得四太子,日后复东京,取两河,定燕云,便成破竹之势。众将士务须力战,以求全胜!”众人高呼:“哀兵必胜!义兵必胜!”

探事人来报:“今有虏骑约三百,自临颍而来,离城约二十里。”岳飞问:“虏骑可有后援?”探事人说:“不见有后队。”岳飞说:“此是硬探,明日便行决战,今日不须理会。”稍顷,探事人又报:“虏骑已到城北五里店列阵。”岳飞眼望朱芾,朱芾说:“你且退下再探。”

杨再兴、王兰、高林、姚侑、罗彦、李德等六人出列,杨再兴说:“虏骑既在五里店列阵,王师岂可示怯?我等愿率马军三百,扫灭虏骑!”朱芾说:“明日便将大举,今日尚得休兵,况且杨太尉日前大战受伤,需得休养一时。”杨再兴说:“些少轻松,不足挂齿!”高林说:“明日大举,亦不妨今日小举。我等闲居无事,不胜技痒,正可前往厮杀,也得快国恨家仇于万一!”

岳飞说:“既是你们求战心切,可选背嵬军第一将精骑三百前往。然而天阴欲雨,明日又将大战,务须及时收兵,断不得追击。”六人齐道:“感荷岳相公!”

六人兴高采烈出去,张宪说:“杨太尉等此去,必胜无疑。然而下官惟恐杨太尉勇于厮杀,不知及时回军。”岳飞说:“我命他们不得追击,既有高太尉在,自当约束众将,遵禀号令。”

天色晦暗,慢慢下起零星小雨,不久就变为中雨、大雨,以至暴雨如注。岳飞渐感不安:“杨太尉等未见回归,待我统军前去接应。”

张宪拦阻道:“岳相公身为主将,须得统筹全局,提挈全军。待下官统兵前往。”朱芾、张节夫也道:“岳相公不得前往。”岳飞说:“既如此,张太尉与寇太尉统全军马兵前往,并不住回报。”

2

杨再兴等六将率三百骑一路奔驰,很快到达五里店。金骑立即回马奔逃,杨再兴等人驰骑追赶。姚侑冲锋在前,不料一支流矢飞来,贯穿铁甲,正中前胸。

杨再兴等五人见义兄弟落马,纷纷下马看护,然而姚侑已经阵亡。五人抱住尸身,泪流满面,悲愤填膺。三百骑兵团拢,齐道:“我等当追杀仇敌,为姚太尉报仇!”高林说:“岳相公有令,不得追击。”杨再兴将眼泪一抹,翻身上马:“不为义兄弟报仇,我等有何面目返归!”王兰、李德等人也道:“不报此仇,誓不罢休!”

高林只得下令:“全队进击!”三百余骑追到小商桥边,小雨始下,金骑正依次过桥,一百骑尚留桥南。杨再兴驰马在前,刺中一敌前胸,而后大喝一声,将尸体挑出一丈多远,溅落颍水之中。众将士继上,金军过桥狂逃。

杨再兴抢占桥梁,回头立马,将剩余金骑堵截。众将士风卷残云,很快将桥南金骑杀尽。高林大喊:“桥北恐有伏兵,莫如就此退兵。”杨再兴纵马过桥:“正恐他没有伏兵,难报深仇大恨!”李德、王兰等人继进,三百骑紧随其后。高林略一犹豫,也挺枪驰击。

桥北一座小土坡上,兀术孛术鲁撒八下令:“既是诱敌成功,你速带二千骑将他们包围,务必全歼!”孛术鲁撒八说:“遵命!”随即带兵从两侧包抄,将三百人重重包围。杨再兴高喊:“如今正是复仇时机,须是有進无退!”众将士齐呼:“遵命!”

雨越下越大,双方在泥泞中激战。杨再兴枪挑剑砍,枪、剑过处,无不迸溅一道血光。杨再兴大叫:“四太子在否?速来就死!”王兰连杀十八人,又遇孛术鲁撒八挺枪冲来。王兰大喊一声,抢先击刺,一枪将他挑落下马,再翻手一枪,结果其性命。三百骑纵横驰骋,无不人人争先,以一当十,很快杀敌千余,杀散二千骑。

兀术大惊,急对突合速下令:“速带五千精骑围裹!”突合速道:“遵命!”随即打马冲下土坡。

大雨愈急,金骑源源不断拥上,渐将三百骑分割数十块。王兰又杀多人,却被一枪刺中前胸。他强忍剧痛,举枪反刺敌人,双方同归于尽。高林被六人围攻,六把刀从不同方向劈到。高林一声暴喝,连连刺落三人,不料右肩中刀,一条臂膀齐生生断落,长枪也嚯然脱手。一把刀又趁机砍来,高林左手抽出长剑,并不躲闪,只一剑刺入敌人胸膛,和他双双落马。李德身中七箭,浑身带血,犹自奋力掷出长剑,击中一骑前胸,再贯穿后背而出

杨再兴连杀四十余人,身边只剩罗彦与十五名骑兵。十五匹战马相继倒地,他们便踩踏泥浆,以步敌骑,又杀四十余人。杨再兴连连大喝:“杀,杀!”众人分散追杀,金骑大量落马。罗彦直奔突合速,突合速拨马便逃。罗彦纵步跃起,却被一支流矢射中。刚刚落地,便有三把长枪刺来。罗彦身中两枪,却再次跃起,扑落一名敌骑,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杨再兴等六人步履踉跄,却鼓余勇追杀。金兵再不敢搏战,只能依仗马力远远避开。杨再兴大叫:“谁来送死!”金骑各各一颤,两人把持不住,一头坠落马下。杨再兴抢步跟上,疾疾连刺两枪,枪枪贯透胸背。

突合速高喊:“不须近搏,只用弓矢攒射!”金兵乱箭齐发,六人各中数百支箭,却仍往敌骑冲锋,而后一个个仆倒。杨再兴大笑:“岳校尉!当年我误杀你,今日代你杀敌,得以马革裹尸,不亦快哉!”而后双眼圆睁,仰后沉沉倒下

兀术远远观战,浑身颤抖,面目痴呆。突合速驰近报告:“歼虏三百零六人,大金将士阵亡三千十八人,包括一名万夫长、百余名千夫长与百夫长,轻伤、重伤者无数。”

兀术毫无反应,突合速又道:“战事已经结束!”兀术仍无反应,突合速忍不住推他一把:“兀术怎生的?”兀术终于缓过神来,长吁一声:“我自随阿爹破辽,已经二十七年,从未见得如此恶战!岳爷爷煞是悍勇!”

四周举起火把,兀术召集众将:“如今雨歇,天明之后,岳爷爷必定统兵前来。依目前情势,我当亲统大兵转攻颍昌,或可取胜。”稍顿,又对颜盏邪也说:“邪也孛堇,你可并统本部与撒八两忒母,在此守城。”颜盏邪也浑身一抖,却只得说:“遵命!”

3

郾城,东门、北门、西门同时打开,张宪、寇成统一万二千骑冒雨出城,向北奔驰,李璋冲在最前。暴雨倾泻,天色提前昏黑,地面积水由寸盈尺,岳家军骑兵艰难行進。

雨夜变得漆黑,伸手不辨五指。李璋统前部来到暴涨的颍水附近,难以继续前進。张宪、寇成前来,寇成说:“到此地步,官军既不得進,又不得退,委实两难。”张宪坚定言道:“且传令全军,便在此地屯驻,以待天明。众将士尽行下马,以歇马力。我等岂可不知杨太尉等三百精骑的下落,便行回军!”言毕,和寇成首先下马,站到冰冷的泥水里。

众骑纷纷下马,皆于烈风暴雨之中挺立,延捱艰难时刻。秋风愈吹愈劲,众人浑身湿透,饥寒交迫,各自剧烈颤抖。三更过后,暴雨渐小;四更过后,小雨渐止,然而秋风更烈。

五更,天光熹微,稍露晴色。李璋急不可耐,利用微亮的天色,第一个提枪上马,涉过没膝的积水,踏上横跨颍水的小商桥,发现桥上两具金军尸体。

众将士相继过桥,陆续发现积水中的无数人尸和马尸。曙光逐渐明亮,颍水逐渐退落,此前激战的惨相,也逐渐映入众将士的眼帘。从小商桥附近的沟洼泥潭,到颍水之中及颍水北岸,无处不见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的尸体,其中包括三千余具人尸和一千七百多具马尸。

众将士开始收拾己方将士的遗骨,李璋在泥水中找到一杆虎头紫缨浑铁枪,接着发现杨再兴的尸首。死者怒目圆睁,全身箭矢犹如刺猬。李璋跪在泥水中大哭,张宪、寇成等人陆续赶到,纷纷跪在尸身旁边。

张宪仰天大恸:“我不能阻止杨太尉以轻骑出战,便是大罪,万诛何赎!

郾城县衙,岳飞与众人坐待消息。骑兵来报:“尚无杨太尉等人音讯!”稍顷又报:“尚无杨太尉等人音讯!”稍顷又报:“尚无杨太尉等人音讯!”

二更过后,徐庆再也无法忍耐:“岳相公,下官愿统步兵出城,襄助张太尉。”岳飞说:“事已至此,我岂得不与你同行?”随即下令:“将第二、第三梯队步兵合并,由下官与徐太尉、郭太尉、赵太尉统率,带足干粮和马料,北上接应。”朱芾、张节夫说:“我等亦求随行。”岳飞说:“便依此议。”

郾城东、北、西三门同时打开,一万六千步兵同时出城,冒雨北上。大军来到五里店,一名军士前来报告:“发现姚太尉中箭的战尸。”岳飞说:“且头前带路!”

岳飞见得姚侑尸身,立即下马,一边检视,一边泣道:“此必是姚太尉不幸中箭后,杨太尉等狂怒难抑,北向追击。我悔不该教他们出战,此便是罪不可恕!”随即下令:“继续前進!”

小商桥一带,步兵与骑兵会合。骑兵得到干粮与马料供应,纷纷進食与喂马。岳飞与众人在泥地计议,张宪双眼血红,似要喷出团团火焰:“待马军吃过干粮,战马吃过马料,便向临颍進兵,扫灭虏军!”

岳飞强抑悲愤,紧咬下唇,良久才说:“马军众将一夜饥寒,不得休息,不宜立即進兵,教虏人以逸待劳。何况颍昌的王太尉大军,也非即刻便至临颍。”徐庆说:“遍地泥洼,众将士也不得坐地歇泊,不如前進。”寇成说:“众将士恨不能插翅飞往临颍,为杨太尉等报仇,岂顾得疲劳!”

岳飞沉静言道:“我与众太尉皆是悲痛欲绝,然而用兵之事,如孙子所言,切忌'忿速’。昨夜暴雨,虏人军情不明,莫须教探事人打探。军前以硬探踏白,大军可缓缓行進。”李璋说:“下官愿率百骑为硬探。”岳飞摇头说:“你如今急怒攻心,须随大军缓行。”接着对蒋世雄说:“蒋太尉久在兵间,敢战而持重,可率二百骑为硬探。倘遇金虏大军,随即折回。”蒋世雄说:“下官遵命!”

岳飞又说:“张太尉、寇太尉统骑兵在前,下官与徐太尉统步兵在后。第一将步兵收拾杨太尉等三百六名烈士的战骨,暂且安放于高坡干燥处,而后尾随大军。”众将齐道:“遵命!”

岳飞统步兵徐行,探事人来报:“蒋太尉遇金骑,活捉一名五十夫长,正在审讯。”岳飞说:“再探。”稍顷,李廷珪来报:“张太尉获知敌情,托我转告:他统军前去,倘虏人守城不出,便舍城北向,直驰颍昌,会合王太尉军,与四太子会战;攻城之事,则委付步兵。”岳飞下令:“步兵中速前進!”

探事人又报:“张太尉军于临颍城下,击破金军八千人,随即占领临颍县城。四太子大军已转攻颖昌。”岳飞对李廷珪说:“既然四太子前往颍昌,战机间不容发。立即转告张太尉,教骑兵火速北上颍昌。”李廷珪说:“遵命!”岳飞下令:“步兵全速前進,直指颍昌!”

4

颍昌府衙,王贵、董先、姚政等将计议。王贵说:“如今颍昌集结得中军五将、选锋军四将、踏白军五将、游奕军三将,兵力约一万九千余人。岳相公既在郾城击退四太子大军,依目前事势,须待张太尉自南京回军,然后遵依宣抚司军令,共同与四太子厮杀。”

探事人来报:“金军已占据临颍县城。”王贵说:“依我所料,四太子用兵自来号称鲁莽,此举亦非深思熟虑。颍昌驻军,自守有余,欲攻临颖,尚有不足。不如暂待牛、王二太尉统左军、破敌军前来,料得岳相公必有号令,然后破敌,方是稳当。”

董先说:“若我率轻骑,乘虚直捣东京,此亦是一说。”王贵说:“董太尉此说有理。然目前当以会战四太子大兵,一举消灭为重,而以取东京为轻。若得歼敌,东京何愁不唾手可得。”

探事人又报:“今有岳机宜率背嵬马军前来,已到府衙外边。”王贵大喜:“岳机宜此来,必有岳相公的紧切军令。”王贵率众出门迎接,岳云抢先施礼:“参见众太尉。”王贵等还礼:“请岳机宜入衙坐叙。”

众人入衙坐下,岳云说:“岳相公军令,于十四日,王太尉军南下临颍,与张太尉军夹攻四太子。”董先问:“岳机宜此来,沿途可曾遭遇虏军?”岳云说:“曾遭遇两回虏人游骑,被官军击散,幸得并无虏人大兵追击。今有杀敌立功的使臣、效用与军兵三百二十七人,下官当一一开具,与王太尉报功。”王贵对众将说:“既有岳相公军令,我们当厉兵秣马二日,以待十四日大战。”

董先说:“牛太尉的左军、王太尉的破敌军,亦当及时勾抽前来。”王贵说:“我已与牛、王二太尉相约,若洛阳无事,便当回军。”王敏求说:“下官愿再往催促。”王贵说:“有劳王干办。”

十四日凌晨,王贵与众将正在府衙吃饭,探事人来报:“报告王太尉,体探得虏人大兵起离临颍北上,距府城约二十里。”王贵说:“再探!”探事人出去,王贵说:“敌情有变,众太尉以为,当怎生措置?”

姚政说:“依下官之意,当在城中按兵不动,料得岳相公、张太尉必统大军前来,然后夹攻虏人。”岳云说:“依下官之见,官军须出城牵制,以防四太子的大兵逃窜。”董先说:“岳机宜所言,甚得事理。”

王贵沉思片刻:“且听探事人再报,然后理会。”岳云说:“下官以为,我们不如去南门,以便相机决策。”王贵说:“会得。”众人匆匆吃过早饭,纷纷上马,驰到南城门。下马登城后,大家观察地形,自然而然来到府城西南角楼。

众人从城头远望,骤雨过后,一条河贴近颍昌府城西,自北而南,约四里,又折向东流。河水两岸,遍地是亮堂堂的水洼。岳云说:“倘若四太子退军,当统军自临颍径往东北,前去鄢陵、尉氏一路,无须绕道颍昌。既是北上進逼颍昌,便是欲与颍昌官军会战。”又手指城西门下的舞阳桥说:“骤雨初歇,河水暴涨,虏人若渡河進攻城南,既成背水之势,又难摆布大阵,不利马军驰突。料得四太子当攻城西。官军不如先过舞阳桥,在河水之西列东西横阵,迎头痛击虏军。”

王贵说:“岳机宜所言极是。此举只为牵制虏军,我当与姚太尉、岳机宜率马军五千与中军三将、游奕军三将、踏白军第一将步兵出城迎敌。董太尉与胡太尉统踏白军四将、选锋军四将步兵与马军两千暂留城中,以备缓急。董太尉与胡太尉在城中听我号令,也可随机应变,待机而动。”众将齐道:“遵命!”

众人急速下城,骑马赶赴西门。军兵刚开城门,便有探事人回报:“启禀王太尉,今有虏人游骑约六百,自南而北,离西门约五里。”王贵赞道:“岳机宜煞是明断,料敌如神!”

岳云说:“下官愿统八百背嵬骑士出战,先破敌硬探。然须谕告全军,不须牵马执俘,一切听从梆声行动。”王贵说:“便依此议。然而官军兵少,岳机宜得胜即归,不得追击。”岳云说:“遵命!”

岳云当即跨白马,持双枪,率八百骑驰出城外,践踏泥泞水洼,突过舞阳桥,南向挽辔缓行。金骑远远望见岳家军骑兵,纷纷拨转马头,南向撤退。岳云下令:“虏人相距遥远,难以追击,挪回!”

王贵统军出城,下令:“步兵在前,骑兵在后!”岳家军迅速变换阵形。王贵纵马在城外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立即改变命令:“马军可再留两千在城中,另行勾抽董太尉下踏白军第二、第三将步兵出城。留驻城中的马军,皆听董太尉的号令。”姚政问:“此是何意?”王贵说:“今日会战,虏骑在泥洼之中,必难施展驰突的长技。我军马兵不如在城中养精蓄锐,待机而发。”

大军在舞阳桥西,面南列阵。王贵说:“郝太尉统中军步兵为头阵,姚太尉统游奕军、踏白军第一将步兵为第二阵,下官统中军第一、第二将骑兵及踏白军第二、第三将步兵为第三阵。”众将齐道:“遵命!”王贵说:“虏人军马众多,官军此回既是左临河水,尤须提防虏军的右拐子马。”众将齐道:“遵命!”

岳云带兵退回,王贵说:“虏军若来,岳机宜可统背嵬军挺前厮杀,然依郾城战法,不得追击。第三将焦太尉统步兵屏蔽左翼,郝太尉督第四将、第五将步兵屏蔽右翼。官军惟是杀敌,不须牵马执俘。我当教官军番休迭战,与虏人相持,厮杀数十百合,只待岳相公、张太尉的大军前来,然后一举歼敌。”众将齐道:“遵命!”

5

金军進兵途中,韩常对兀术说:“启禀四太子,下官已派过硬探,知得颍昌城南有河水,地势不利,难以摆布大阵厮杀。欲攻颍昌,惟有在城西会战。如今岳家人已在城西列阵。”兀术喜道:“我所忧的,便是岳家人守城不出,我军难以攻城,只得退回汴京。既是他们出城列阵,我须将他们一举扫灭!”

韩常心头嘀咕:“屡战屡败,今日又待怎生扫灭!”便说:“如今已半夜奔波,疲劳之至,不便厮杀。”兀术说:“大军已至,南虏在前,岂有不厮杀之理!”又对厮里忽说:“你可统二忒母马军上阵。”厮里忽说:“遵命!”

厮里忽统兵上前,远远观望岳家军阵势,对两名万夫长下令:“一忒母骑兵作正面冲锋,一忒母骑兵稍晚出击,攻击岳家军的后方右侧。倘若你们分進合击,将岳家人拥入河水,便是一战成功,大功非细!”两名万夫长齐道:“遵命!”

两路金骑先后出击,一万五千匹战马奔腾,泥浆飞溅,铁流汹涌,犹似一片黑云。但因人马疲惫,泥洼遍布,骑兵的集群冲击威力,并不十分强劲。一些战马在洼地仆倒,一些骑士跌進水洼,被自家铁骑践踏。

岳家军阵,众将士屏声敛息,静候命令。敌骑愈来愈近,阵中传来一阵清亮激越的梆子声。岳云统八百锐士,驰骑出战。中军的三将步兵,也紧随其后,屏蔽左右。八百骑奋击无前,远则弓箭,近则白刃,金骑如遭陡头暴喝,前锋纷纷落马。岳云挺枪陷阵,劈波斩浪一般,将正面金阵划开一道深长的裂缝。八百骑继进,在裂缝两边猛力撕扯,金骑如回潮之水,全线溃退

另一路金骑侧击,郝晸率步兵迎战,先是一阵密集箭矢,射落前锋百余敌骑,又执大斧、长刀冲上,砍马腿、杀敌骑,以步斗骑,占尽优势。岳云拨马,率众从后边夹击。八百精骑呐喊陷阵,瞬间遍地开花,在金阵中翻江倒海,处处血光飞溅。西路金军忍受不得阵痛,赶紧逃散。

锣声响起,岳云、郝晸及时收兵,退回原来的阵地,阵前留下数百具金军尸体。

兀术马前,厮里忽来报:“兀术,我无力取胜。”兀术气愤愤朝他身上抽一马鞭,转而命令韩常:“你统二忒母军继上,务必取胜!”话音刚落,兀术女婿、金吾卫上将军、万夫长夏窝谋罕说:“我观岳家人的马军虽是精锐,然而兵力不多。不如教阿里侃粘罕统本忒母攻岳家人右阵,待岳家马军驰援,我便挥兵截杀。两路夹攻,先将其马军聚歼,再将其步兵掩拥入河。”

韩常内心暗喜,赶紧顺水推舟道:“夏金吾用兵有方略,不如教他统二忒母兵上阵,必可成攻。”兀术却说:“韩十八,你也不可不上阵督战!”韩常只得说:“我别无计议,只依夏金吾的方略用兵。”兀术说:“会得!”

阿里侃率本忒母骑兵疾驰,直击岳家军右翼,金骑奔驰将近,郝晸指挥中军两将兵力,用强弓劲弩攒射。敌骑一批又一批倒下,难以逼近军阵。金军不肯退避,仍旧一波又一波冲锋。双方激战正酣,岳云率背嵬骑士突出阵前,向阿里侃所部侧击。夏窝谋罕见战机已到,身先士卒,带领本忒母骑兵向背嵬骑兵侧后运动,企图将其包围。韩常不愿冲锋在前,只骑马追随金骑队尾。

岳家军左翼,中军第三将正将焦元见状,统步兵与金骑搏战。夏窝谋罕抡动一杆铁锥枪,驰马直前,却正好掉進一个水洼。马陷淤泥,一时挣扎不出,他便下马爬出泥滩。正欲站起,一名岳家军步兵上前,挥动麻扎刀,一刀砍断他的左臂。夏窝谋罕惨叫一声,忍痛用右手举枪还击。另一名步兵上前,抢大斧将他砍翻在地。夏窝谋罕遍地打滚,惨叫不绝。前一名步兵上前,一刀劈下其头颅。

郝晸、焦元两将步兵分别敌住一支金骑。岳云率部左冲右突,金阵大乱。韩常远远望见岳云朝自己驰来,连忙拨马逃往大队金骑之中。阿里侃迎往岳云,不及砍出一刀,岳云双枪已疾往他咽喉与胸口刺来。阿里侃大惊失色,赶紧仰后一招铁板桥,堪堪躲过双枪,急急拨马逃命。韩常追上阿里侃大喊:“夏金吾在哪?”阿里侃道:“我才死里逃生,哪里还管得他!”

二人齐逃,金骑再一次溃败。

金军大阵,兀术见韩常、阿里侃汉策马而归,便问:“夏窝谋罕何以不来见我?”韩常嗫嚅道:“我等不见他回归,寻访众儿郎,也不知其下落。”阿里侃说:“或已阵亡,亦未可知。”兀术扑簌簌流下一窜眼泪,转而暴怒,抡鞭往韩常、阿里侃身上乱抽。

半晌,兀术收起马鞭,对二人厉喝:“你们须再次上阵,倘若见不得活人,亦须将死的夏窝谋罕取回。否则,便不须再来见我!”韩常、阿里侃相视苦笑,只得一同退开,再分别指挥一忒母骑兵,发起第三次冲锋。

兀术思忖片刻,又对厮里忽说:“我须亲自上阵。你且与我各统一忒母骑兵,采取大迂回战术,绕到岳家人后方,实施腹背夹击。”厮里忽说:“此议甚是。岳家人勇悍,不如此不足以破敌。”

岳家军阵,王贵密切观察战情。军阵前方,岳云所统背嵬骑兵与郝晸所统步兵,正与金骑酣战。骑兵往还驰突,如入无人之境。步兵腾挪跳跃,一人足敌十骑。姚政说:“如此锐士,人人可杀金虏万夫长!”王贵说:“岳衙内神勇无敌,即如当年的岳相公。”姚政说:“即使岳相公今日,亦必如岳衙内一般神勇。”

突然,王贵面色一凛。姚政忙问:“何故?”王贵说:“远处有一支金军大队,正向我方军阵后方运动。”随即下令:“第三阵改为前阵,中军第一、第二将骑兵牵转马头,继续站立待命。踏白军第二、第三将步兵,也向后转,严阵待敌。”

兀术、厮里忽各带一忒母骑兵冲来。王贵目测敌骑距离,下令:“擂第一阵战鼓!”张应、韩清当即率两将骑兵迅速上马,准备兵器。稍顷,王贵下令:“擂第二阵战鼓!”中军两将骑兵同出,迎头杀向金军骑阵。

军阵后方,地势并不开阔,金军难以展开兵力,只能五十骑一行、五骑一路冲锋。岳家军在百步之外放箭,金骑倒毙数十人。两军接战,金骑犹似撞上一堵移动的南墙,纷纷仆倒。张应、韩清两骑奋勇当先,连劈数人。其余骑兵以锐不可挡之势继进,很快深入前军阵中。

前军溃败,与后续金骑互相拥挤、碰撞,乱成一团。张应下令:“停止近战,密集攒射!”宋骑顿住马步,箭雨急出,金骑大量死伤。兀术大叫:“不得后退,以弓箭还击!”厮里忽说:“南虏弓劲,百步之外能杀伤。大金弓软,故曾严令五十步外不得妄射。切恐对射之下,难以得利!”兀术说:“既是摆不开阵形,暂且挪回!”

兀术退回大阵,突合速上前说:“后续大军已到。”兀术气急败坏下令:“全部骑兵,轮流战斗,猛攻岳家人前、后阵!”

探事人来报:“岳家人已改变阵形,背靠河水,列成圆阵,步、骑轮番出战。”兀术恶狠狠言道:“我且看他支撑几时!”

探事人又报:“两军血战二十个回合,仍相持不下。”兀术说:“再战十五个回合!”

赛里忍不住劝道:“兀术,我所忧的,是郾城岳家军前来,大金军马便难支捂。不如趁早收兵。”兀术往他身上狠抽一鞭:“岳家人杀得我的爱婿,此仇不可不报!即使岳飞亲统大兵前来,我也当与他死战不休!”随即下令:“全军参战,马兵、步兵轮流冲锋!”

6

颍昌城头,董先、李建、胡清等人观战。李建按捺不住:“如此恶战,惊心动魄,我等岂得袖手,作壁上观?”众将纷纷向董先请战:“请董太尉允准我等出战!”董先说:“众太尉且须忍耐,我们在紧切时刻,岂得不上阵厮杀?”

胡清问:“倘若我等出战,又当怎生用兵?”董先说:“我在颍昌驻兵多日,已经勘察得地势。”随即手指城西南一段河水说:“体探得离城西南约二里处,河水最浅,便是昨日暴雨水涨,人、马也可跋涉到对岸。我与李太尉统马军在前,胡太尉统步兵在后,不出西门,而出南门,正可横向自东而西,突击虏人后阵,破敌必是成功。”又对一军兵说:“若是到得午时,便来禀报。”军兵答道:“遵命。”胡清说:“既是全军出击,南门狭隘,不如教步兵缒城而出。”董先说:“此说甚是。”

军兵来报:“启禀众太尉,午时已到。”董先当即下城,跃上战马。南城开处,岳家军四千精骑蜂拥而出。与此同时,踏白、选锋两军的步兵也纷纷缒城而下,在城外列队。

两军阵前,岳云、张应、韩清各统一支骑兵,在战场反复厮杀。岳云所统八百壮士,前后阵亡八十四人,其余七百十七人,个个杀得人为血人,马为血马。军阵前遍布敌尸与马尸,鲜血染红泥洼与泥浆。金骑大量压向右翼,右翼步兵正自吃紧,岳云等挥军而上,一番血战,再次击败敌骑。而后缓缓回到王贵马前。

王贵正与众将计议,王贵说:“依目前事势,官军恶战半日,人马俱乏。不如且将军马退到舞阳桥东,略事休整。”岳云接口道:“王太尉,恶战至此,官军惟有進尺,不可退寸。倘若退兵,虏骑乘机掩拥,官军势被挤入河水。”

王贵说:“我当部署步兵断后,必保无虞。”岳云高声反驳:“太尉,你亦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今日岂得怯战?强敌在前,虎视眈眈,倘若下此号令,全军败势便不可收拾。须知岳相公军法无情,他时必是追悔莫及!

王贵暗语:“他平时对我恭敬执小辈礼,不料此时竟声色俱厉!”不由双颊泛红,微露丧失主将尊严的难堪。张应、韩清也劝道:“王太尉,万万使不得!”王贵一时无语,姚政却说:“依目前战势,切恐惟有退兵,方得保全将士。”

此时,金军又一次以骑兵发动全面冲锋。岳云说:“下官当统背嵬马军出阵。如若王太尉执意退军,下官愿在舞阳桥西死战,誓不撤退!”张应、韩清也慷慨道:“我等也愿与岳机宜共同死战,誓不撤退!”一面说,一面拨转马头,又一次率骑兵投入战斗。

姚政说:“一军有主将,進退须由王太尉做主。”王贵说:“他们愿意死战,我们岂得卖阵?”他望一望日头:“已到午时,惟愿岳相公与牛太尉两路兵马到得战场,成此大功。”

一名军士来报:“董太尉、胡太尉已出兵参战。”王贵对姚政、郝晸说:“既是如此,我们当与董太尉等共同破敌。”随即下令:“全体步兵,随我反击!”姚政、郝晸齐道:“既得破敌良机,敢不戮力向前!”

董先指挥四千铁骑,出城以后,折向城西,劈波斩浪过河。见得金军后阵步兵,董先下令:“擂鼓!进击!”一时鼓声大作,喊声震天。金军尚来及反应,宋骑已驰入阵中。步兵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抗,立即被杀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董先发现远处高矗一面大黑旗,便对李建说:“我等当急攻虏人植立大旗处,或可擒获四太子,便受上赏!”言毕,抢先往大黑旗方向猛冲。与此同时,岳云、张应、杨清所率骑兵,也如一把尖刀,向大黑旗所在方位直插。

大黑旗一带,三百女真重甲骑兵被两支岳家军围歼。董先一马冲到大黑旗下,挥剑猛砍旗杆,大黑旗哗啦一声倒下,正好将一名女真骑兵砸落。

金军战到最后,只剩一员披白袍的将领。董先高喊:“待我亲自擒杀那厮!”随即纵马上前喝问:“你可是四太子?还不下马受缚!”那人不语,只管持枪向董先刺来。董先挥舞长枪,与他单独交锋。战不多时,一枪将他打下马来。军兵将他活捉,而后搜出一块银牌。

董先大吼:“兀术在哪?”那人说:“我是兀术的合扎亲兵千夫长抹颜阿黎不,已不知兀术所往。”

胡清统步兵继進,在董先所率骑兵之后,自东而西攻击。

王贵、姚政统另一支步兵继進,在岳云、张应、韩清所率骑兵之后,东西而东进击。王贵挥舞大刀,姚政抡动长枪,并驾齐驱,各自连连毙敌数人。王贵说:“下官此时方知,此战岂得后退!”姚政说:“方才岳机宜所言,深得岳相公用兵精邃。”

十万金军顿时崩溃,声如山崩,兀术率残余亲兵追随溃败的大潮狂逃。

韩常暗语:“如此大败,我岂得再行随他受辱!”便带一支主要由汉儿组成的军队,转向逃往颍昌府城以北的长葛。

王贵下令:“鸣金收兵!”金声响起,岳家军逐渐集中。军士来报:“张太尉与牛太尉、王太尉两支援军同时到达。”

7

颍昌城外,众将士正清理战场,岳飞统步兵到达。王贵、张宪、牛皋、董先等人在马上施礼:“参见岳相公。”岳飞眉宇微皱:“若非众将士奋死血战,又如何以少击众,大破四太子军!然而牛、张二太尉军为道路泥泞所阻,未得及时参战,煞是憾事!”张宪、牛皋齐道:“下官等亦是深感遗憾。”

岳飞看见立马在后的岳云,不仅人成血人,白马也完全变成血马,不由想起杨再兴郾城血战时的情状,泪水扑簌簌直下。徐庆见状,忙对岳云说:“岳机宜必是带伤,可先去城中敷药。”岳云说:“我是主将之子,不须受特别关照。”张宪下令:“岳机宜可速与受伤将士回城。”岳云转望岳飞,岳飞微微点一点头。

颍昌府衙,岳飞、王贵等人坐堂。抹颜阿黎不被押上堂来,赶紧对岳飞下跪:“乞岳爷爷饶命!”岳飞厉声道:“你自入中原以来,害得多少生灵,掳得多少驱口?”阿黎不惟是哭求:“若得岳爷爷赦免,我当归去,将南人驱口十六人悉皆放归,从此不敢作恶。”

岳飞向张节夫示意,张节夫说:“岳相公有好生之德,不忍多杀降俘,今日决意放你归去。”阿黎不听说,频频行女真跪礼:“感荷岳爷爷!”张节夫又取出一封信说:“此是岳相公书信,教你归去付与四太子。自四太子侵犯河南以来,屡经败阵,当知穷兵黜武,必是玩火自焚。倘若退出中原、燕云,归还大宋天眷、驱口,岳相公自当既往不咎。倘若怙恶不悛,岳相公不日便提重兵,亲来东京,与四太子再决雌雄。”

阿黎不接信后起立,岳飞说:“闻得你煞是好身手,骁悍非凡,可识得今日将你降服的董太尉?”阿黎不对众将环视,董先当即起身笑道:“我便是踏白军统制董先,你可敢再与我厮杀?”阿黎不忙对董先行跪礼:“我极是畏服董太尉的虎威,岂敢再与你交斗!”岳飞与众人大笑。

阿黎不被押下,岳飞对于鹏、张节夫说:“王师是仁义之师,大胜之后,尤宜宽大为怀,除阿黎不孛堇外,二官人可劝谕其余一百七十五名女真战俘,然后全部放回。”牛皋说:“若将阿黎不放回,尚有可说。若将女真人皆与放归,岂不是襄助四太子侵犯作过?”朱芾笑道:“官军数回大胜,如今当恩威兼济,以攻心为上。岳家军已大显军威,正宜以无与伦比的仁义胸怀,瓦解四太子军心。”牛皋不再言语。

卧房,岳飞对岳云说:“祥祥,且解开衣服。”岳云解开上衣,露出遍体伤痕,有的血红,有的发青,有的变紫。岳飞忍不住垂泪,岳云却劝慰道:“儿子惟是轻伤,未损筋骨,数日之后,必是无碍。可感可念者,乃是此战有五百八十七名将士为国捐躯。”

岳飞说:“祥祥尚且不知,杨太尉等六名义兄弟,率三百背嵬勇士硬探,与四太子二万精骑厮杀,杀敌三千余人,然而他们也全部战殁!”言毕,泪如雨下。岳云默不作声,惟是陪同落泪。

岳飞突然站起,用手把眼睛一抹,感奋言道:“大丈夫临阵,不死即伤!祥祥此回得以凯旋,便是造化。惟愿在天神佛,护佑战殁将士亡灵。两日之后,我当亲扶持战骨前往临颍,与杨太尉等一并焚化祭奠。只待大功告成,便为他们大做道场,追荐英灵。”

门外传来叩门声,岳云上前开门,原是王横引领张应、韩清二人前来。二人对岳飞施礼:“参见岳相公。”岳飞还礼道:“二太尉少礼,快请入座。”众人坐下,岳飞见两人神情严肃,张应尤显沉痛,便说:“杨太尉等三百六名壮士以身许国,我知得张太尉必定极为感恸。”张应泣道:“下官岂得不恸,然而人固有一死,他们死得其所,又有何憾!”

韩清说:“我等非是为杨太尉等英勇战殁而来。下官料得,岳机宜未必为岳相公详述今日战事,而下官等不得不说。”岳飞惊问:“却是何事?”张应说:“王太尉临阵,一度怯战,竟欲挥军后退。若非岳机宜严辞面折,切恐败局便难挽回。”韩清说:“我与张太尉亦愿率骑兵随岳机宜死战,王太尉方得坚守战阵。”

岳飞神情大变,震怒、痛心之色交织,良久,起身对张应、韩清长揖:“感荷二太尉!血战艰难,请暂归歇息。”又对岳云说:“祥祥,你也须歇息。”接着命令王横:“速召张太尉、徐太尉与朱参谋到府衙厅堂。”

8

府衙厅堂,岳飞说:“我与王太尉自幼相识,义同兄弟,不料他今日如此怯战,煞是辜负朝廷重托!”张宪、徐庆惊异莫名,却低头不语。朱芾说:“常言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王太尉谋略过人,能征惯战,素为全军所服。今日大战,他指挥官军以寡敌众,措置堪称得宜。虽是一度怯战,终能改过力战,一眚不掩大德。依下官之意,可以略事告诫,而不宜重责。”

岳飞目视张宪、徐庆,二人依旧不语。岳飞说:“提挈全军,惟是赏罚分明。我与王太尉既是故旧,与姚太尉又是同县,若不重加责罚,便是赏罚不公,何以教众将士用命?”朱芾说:“闻得岳相公当年在宗留守麾下,亦曾论以军法,而宗留守教你戴罪立功。岳相公身为大将,须知恩威兼济,不可偏废。”

张宪忍不住说:“王太尉惟是偶犯。今日苦战,得胜极是不易。况且王太尉虽建议退军,旋即改图,又与姚太尉督率全军反击,亲自上阵厮杀,立得大功,足以抵过。”徐庆说:“若是记功抵过,便是赏罚公正,众将士必定心服口服。”岳飞长叹一声:“只得如此行遣!然而下官失于知人,几近贻误大事!”

次日,岳飞在府衙大堂端坐,众人站立两边。岳飞正待开口,王贵、姚政走出队列,向岳飞下跪:“下官王贵、姚政于昨日鏖斗之际怯战,措置不当,战局险遭不测,乞岳相公明正典刑!”岳飞问于鹏:“于干办,依照军律,当如何措置?”于鹏说:“临阵怯战,按律当斩!”

岳飞问朱芾:“朱参谋意下如何?”朱芾说:“下官以为,既是王、姚二太尉请罪,恭请岳相公将功折罪,惩前毖后,教他们戴罪立功,以观后效。”众将纷纷下跪:“恭请岳相公从轻措置。”

岳飞厉声道:“我等以哀师抗强虏,以寡敌众,惟有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方得决胜于艰难之际。今日念众官人诚意,姑且以功抵罪。自今而后,倘若临阵再有回顾者,必斩无赦!”众将齐道:“下官等当遵禀号令,临阵之际,不得再有回顾之心!”

岳飞说:“郾城、临颍、颍昌三处决战之后,王师亦须休兵数日,定于十八日出师北上。府界地面阔远,以两路分兵为宜。张太尉可统军自临颍北上,收复扶沟、咸平两县。我当与王太尉统军自颍昌城北上,夺取鄢陵、尉氏两县。而后,两军在东京城西南的朱仙镇会师。背嵬一军依然随我,姚太尉的游奕一军归张太尉节制,其余各军依原来所属。我明日当随张太尉同去临颍,将颍昌将士战骨五百八十具运回,与杨太尉等三百六具战骨共同焚化,然后再返颍昌。”

卧房,岳飞对王贵说:“王太尉当知得,自绍兴四年以来,我屡欲辞职,将鄂州大军的兵权交付你与张太尉执掌。”王贵说:“岳相公委下官以腹心之任,下官岂得不知?人非草木,必是感恩。此回决战怯阵,深负岳相公厚望。自今而后,自当深自惕励,不得再犯。”

岳飞说:“我们自幼相识,经历多少变故患难,委是生死之交,我岂得忍心责罚?”王贵说:“下官万分感荷岳相公宽贷之恩。”岳飞说:“十五年前,我等在平定军与虏人厮杀,你与张、徐二太尉的妻儿皆遭杀戮,当时我们惟愿报得大仇大恨,岂得顾惜生死?时至今日,我等已身居高官,为国干城,又岂得不念念于国仇家恨,以拯救中原百姓为己任!”王贵说:“下官亦非不以国仇家恨为念。”

岳飞说:“饱暖思淫欲,人生在世,多是难过酒、色、财三关。不见川陕吴相公,当和尚原、仙人关大破四太子,何等英雄!然他渐多嗜欲,命属官到成都府选取女色,又喜服食丹石,以至去年咯血而死。又如淮东韩宣抚,只因好色,逼夺他人之妻,以致勇将呼延通自尽,不得在今年大战时为国宣力。我思忖再三,切恐王太尉近年不如张、徐二太尉,平时既滋生怠惰逸豫之心,故临阵便难有一往无前之勇。大丈夫既生于乱世,志在建功立业,便不须有所嗜好!

王贵面色发红,勉强言道:“感荷岳相公告诫,下官自当铭记在心。”岳飞说:“切望王太尉常思当年的艰危苦难,与我同心协力,了此大功。待得他日,我们同去平定军,祭告你的妻儿,也祭告平定军为国捐躯的军民。”王贵说:“下官从此之后,敢不宣力效命!”

9

小商桥附近,岳飞、张宪等将徒步,亲自将颍昌的五百八十七具战尸抬到现场。杨再兴等三百六具战尸,早已堆放整齐。尸堆前的一个土堆上,点燃一把香。

百余军兵手持兵刃,在四周肃立。岳飞与众人伏地哀恸,朱芾含泪念读祭文:“维大宋绍兴十年七月,王师北讨,临颍与颍昌恶战,天撼地摇,鬼泣神惊,杨再兴等八百九十三名壮士义无反顾,慷慨许国。誓死奋击,驰突于矢刃急攻之际;扶伤苦斗,振臂于血泥交融之间。雄姿如生,家人梦里,依稀凯歌之归还;美名长存,汗青册中,彪炳远征之功烈。神魄何依,犹傍燕山之皓月;精气不散,凝聚哀师之军魂。悲哉痛哉,泪尽泣血,英灵安息,伏惟尚飨!

读毕,朱芾也长跪在地,与岳飞等一面悲泣,一面行叩头三次的大礼。孙革疾驰而来,远远下马,默默加入跪拜者的行列。岳飞等人起立,军兵点火焚化战尸。岳飞面对大火,泣不成声:“军中简陋,不得将你们的尸骨运归鄂州,教家眷安葬,皆是我的罪过!”

十二军兵端来十二升箭镞,王横说:“另行焚化杨太尉与五名身中乱箭的战尸,每人所余箭镞,足有两升。”岳飞悲痛言道:“此便是坚忍无畏之志,不死则战斗不止!可将此十二升箭镞留下,日后交付他们的老小。”

孙革感恸言道:“下官读史,自古以来,忠臣义士,代不乏人。然而如杨太尉等如此英勇血战,身上遗镞竟有二升,委实史无前例,壮烈无双!

返回颍昌府的路上,岳飞、孙革并马而行。孙革说:“刘节使言道,他兵力不足,然亦不可不出兵相助,已命别将雷仲、柳倪统兵五千,径趋开封府界太康县,以为声援。”

岳飞不语,朱芾叹道:“刘节使顺昌一战成功,威名扬天下。可惜功名之念少衰,仅以偏师到太康,又何补大局!”

岳飞仍自不语,朱芾、孙革侧头观察岳飞神色,发现他还沉浸在过度悲痛之中。朱芾说:“大敌当前,四太子兵败之后,料得尚有十万人马,岳相公须忍痛节哀!”岳飞心头一震,立即拱手道:“感荷朱参谋忠告,下官敢不以军事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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