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57
得海夫书并言译书事
乖违人事七年中,失喜书来趁便风。虚愿云龙同下上,真看劳燕各西东。敛才光焰终难闭,谐俗圭棱倘渐砻。好与严林争出手,十条八备策新功。
【笺说】
1965年,钱锺书先生接到了郑朝宗的信,郑朝宗信中提及了要译书的事,于是写了此诗。
钱先生特别关心郑朝宗的翻译工作,并寄予期望。郑朝宗在《忆旧》一文中说:“1957年我以言获罪,困顿三年,幸免沉沦。他是故人中听见我'归队’的消息最先来信表示关怀的一个,信中郑重嘱咐我要读书养气,勿受挫折而从此消沉。过了些时候,他还热心地为我觅得公馀译书的任务,使我在两三年中精神有所寄托。他一再以严复、林纾为榜样来鞭策我,希望我继承先辈的事业。”
郑朝宗在给学生刘再复的信中说:“钱是我生平最崇敬的师友,不仅才学盖世,人品之高亦为以大师自居者所望尘莫及,能得他的赏识与支持实为莫大幸福。他未尝轻许别人,因此有些人认为他尖刻,但他可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我与他交游数十年,从他身上得到温暖最多。一九五七年我堕入泥潭,他对我一无怀疑,六十年摘帽後来信并寄诗安慰我者也以他为最早。”(刘再复《璞玉——缅怀郑朝宗老师》)
郑朝宗所说的这些话,可见钱先生与郑朝宗的情谊。
乖违人事七年中,失喜书来趁便风。
首联说,在人世间互不通音信已经七年了,收到你借着好风而来的来信,惊喜不能自持。
上句“乖违”,乖违,分离。鲍照 《代邽街行》:“念我舍乡俗,亲好久乖违。”
“七年”,郑朝宗1957年被打为“右派”,至1965年,正好为七年。
下句“失喜”,喜极不能自制。清周亮工《长至日菉居公至》诗:“意外看公在,天心转一阳。吞声人握手,失喜泪沾裳。”
“便风”,顺风。此以“便风”指当时从1962年开始,为右派分子摘帽。
首联表达七年不能通信,忽然见到来信的惊喜。在那个年代,“右派”怕给亲朋好友带来连累,都断绝了相互的通信,所以一旦来信,肯定是好信息。
虚愿云龙同下上,真看劳燕各西东。
颔联说,我们云从龙风从虎似的相从相随的愿望落了空,真就眼看着成了“东飞伯劳西飞燕”!
上句“虚愿”,落空的愿望。《逸周书·武纪》:“恃名不久,恃功不立,虚愿不至,妄为不祥。”
“云龙从上下”,用《易·干·文言》:“云从龙,风从虎。”此言钱郑二人相从治学的愿望,犹如“云从龙,风从虎”。
下句“劳燕各西东”,伯劳、燕子各飞东西,比喻别离。语出《乐府诗集·东飞伯劳歌》:“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此是形容二人南北相隔。
颔联二句写二人不能如愿相随,只能分离而南北相隔。
敛才光焰终难閟,谐俗圭棱倘渐砻。
颈联写道,虽然收敛才华的光芒,最终也难深闭隐藏,如圭棱似的个性锋芒,想要随俗,岂能逐渐磨平?
上句“敛才”,如“韬光敛彩”,收敛才华。明宋濂《史处士碑版文》:“贵与富岂专萃吾一门耶?……自是益韬光敛彩,击情山水间。”此处用为被动行为,不是主动的。实际上是指郑朝宗被定为“右派”,而失去发挥才能的机会。
“光焰”,此指才能丰沛如光焰明亮。韩愈《调张籍》:“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
“閟”,深闭。韩愈《岐山下》:“自从公旦死,千载閟其光。”
下句“谐俗”,随俗。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其蔽也,不能谐俗,与物忤。”
“圭棱”,即圭角。圭,古代祭祀、朝聘等所用的玉器;圭的棱角,比喻锋芒。宋欧阳修《张子野墓志铭》:“﹝子野﹞遇人浑浑不见圭角,而守志端直,临事敢决。”“砻圭棱”,即是磨去个性锋芒。语出韩愈《石鼎联句》:“磨砻去圭角,浸润著光精。”
此下句实为问句,“倘”,实为不能、岂能之意。
颈联写郑朝宗终能展示才华,不被埋没,这也是钱先生对郑朝宗的期望与勉励。
好与严林争出手,十条八备策新功。
尾联写道,要用心施展身手,与严复、林纾竞争高下,在翻译事业中立下新功。
上句“好与”,留意,留心。《祖堂集·弘忍和尚》: “道明云:'行者好与,速向嶺南,在後大有僧來趂行者。’”
“严林”,严复,字几道;林纾,字琴南;皆近代著名翻译家,二人均为福建人。此句钱先生有自注:“几道、琴南皆君乡献也。”乡献,乡中贤者。
“出手”,动手;此指从事翻译。参见前《赠郑海夫朝宗》一诗,也有此意。
下句“十条八备”,代指翻译。钱先生有自注:“《高僧传》二集卷二载隋僧彦琮《辩正论》,定'十条’、'八备’为翻译之式。”
按“十条”,即:(一)句韵、(二)问答、(三)名义、(四)经论、(五)歌颂、(六)咒功、(七)品题、(八)专业、(九)字部、(十)字声。
“八备”,即:(一)诚心受法,志在益人;(二)将践胜场,先牢戒足;(三)文诠三藏,义贯五乘;(四)傍涉文史,工缀典词,不过鲁拙;(五)襟抱平恕,器量虚融,不好专执;(六)沈于道术,淡于名利,不欲高炫;(七)要识梵言,不坠彼学。(八)传阅苍雅,粗谙篆隶,不昧此文。这里是以“十条八备”,代指译事而已。
“策新功”,记载新的功劳于史册;陆游《志喜》:“雪鬓萧萧九十翁,短檠犹喜策新功。”
此尾联,鼓励郑朝宗向其乡前辈严复与林纾学习,在翻译事业中作出贡献。据郑朝宗《忆旧》一文说,“遗憾的是我对译事不甚感兴趣,也无法和两位乡前辈相比,辜负了钱先生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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