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洎之死的谜团:褚遂良陷害?李世民的阴谋?还是历史被篡改?
刘洎之死的疑云,笼罩在贞观末年的大唐天空,一千多年来史学界一直争论不休,时至今日,依然没有一个令人完全信服的答案。
刘洎是自魏征之后,又一位敢言直谏的大臣,此人性格刚烈,身负侠气,言行疏阔,不拘小节,所以他的谏言火药味一点不比魏征弱。
李世民对刘洎也非常赏识,一路将他提拔为宰相。贞观十九年,李世民征高句丽,特地留刘洎与高士廉辅佐太子李治监国。
也就在这一年年底,李世民从辽东返回,走到河北定州时病倒了。刘洎与另一位宰相马周入行宫侍疾,出来后在门口遇到褚遂良。褚遂良询问皇帝的状况,刘洎流着泪说:“皇帝得了痈疽,实在令人担忧。”
刘洎前脚走,褚遂良后脚进宫,对李世民说:刚刚刘洎口出悖逆之言,他说没什么好担忧的,我们正好奉少主行伊、霍之事,大臣如果有异心的,就杀了他们(国家不足虑,正当辅少主行伊、霍事,大臣有异者,诛之)。
伊,是指伊尹,商朝辅政大臣,曾经废商王太甲;霍,是指霍光,西汉辅政大臣,曾经废汉废帝刘贺,因此后人将“伊霍”比作可以废立皇帝的权臣。
李世民身患重病,大臣不为主忧,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要当辅政大臣了,一副喜滋滋的神态,恨不得皇帝早点崩了。就算当辅政大臣,你怎么也得给自己粉饰一下嘛,比如以周公自比,聊表忠诚,居然赤裸裸地要做伊霍,刘洎啊刘洎,你要造反呐!
褚遂良的诬告可谓恶毒,短短二十个字把刘洎推上不归路。
李世民强忍怒火,等身体好转,立刻召刘洎质问。刘洎懵了,坚决不承认。好在还有第三个人在场,于是刘洎请李世民召马周作旁证。马周证实,刘洎没有撒谎,可褚遂良一口咬定自己说的是实话,意思是马周做了伪证。
李世民被褚遂良迷惑,令刘洎自尽。
高宗李治即位后,刘洎的儿子刘弘业替父鸣冤,李义府等人一致表态,确实是褚遂良诬告刘洎,应予平反,只有给事中乐彦玮表示反对:“这么做岂不是说先帝错了?”于是李治只好按下不问。
武则天临朝时,刘弘业旧事重提,这一次获得了女皇的支持,刘洎得以昭雪,被恢复名誉和官爵,褚遂良则成了一个可耻的诬告者。
褚遂良为何要诬告刘洎,而且以下死手的方式?《新唐书》只记载了三个字——不相中,意思是相互看不上眼,除此而外不见任何二人的实际冲突点。
从唐朝到五代,没有人对这个案件提出异议,北宋司马光、苏轼等站出来替褚遂良鸣冤,他们认为以褚遂良的品行,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苏轼认为,刘洎此人一贯“褊忿”,很可能一不小心确实说过“伊霍之事”这样的话,否则话,李世民为何只处置刘洎,却不追究马周做伪证的罪行?
苏轼还提出一个观点,他说,所谓马周证明褚遂良撒谎的记载,很可能是许敬宗和李义府篡改了《起居注》,后来史官也搞不清真假了。
司马光持同样观点,他认为褚遂良为人忠直,一生“素无怨仇”,没理由跟刘洎交恶到这种程度。倒是许敬宗一直对褚遂良心怀怨恨,应该就是他篡改了历史。
苏轼和司马光都提到了许敬宗,他是何方神圣?又为何成了嫌疑人呢?
这位许敬宗跟李义府一样,都是武则天的大红人,当初他们二人靠支持武则天登临后位作出了大贡献,又在编撰《姓氏录》,打压豪门集团上,紧紧地绑定在了武氏战车上。在这一系列的斗争中,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就是他们的死敌。
以上是许敬宗的作案动机,可是他有作案的方便条件吗?有。
原来,在太宗朝,许敬宗和褚遂良一样,都是编撰《起居注》的史官。有一次李世民向褚遂良索要《起居注》,褚遂良以不合法律规定为由拒绝了。李世民不甘心,试探性地问:“我万一有不好的言行,你真的会如实记录吗?”褚遂良回答说:“这是我的职责,不敢不记。”
一旁的刘洎还给褚遂良帮腔:“即便褚遂良不记,天下人也会记住的!”
由此可见,历史是否真实,完全取决于史官的职业操守,而许敬宗就是个没有道德底线的小人。
据《旧唐书》记载,许敬宗利用职务之便,按个人的好恶大肆修改历史。比如他的儿子娶了尉迟敬德的曾孙女,他就删掉了尉迟敬德过失的记录。再比如他的女儿嫁给了左监门将军钱九陇,他就替钱九陇编造功绩,将他提拔到与刘文静同等的地位。又比如他收受了庞孝泰的贿赂,将一个懦弱的败军之将塑造成了屡战屡胜的勇士。
如此毫无顾忌地篡改历史,终于遭到了举报。后来朝廷令刘仁轨等人重新修订国史,将被篡改的部分又修订过来,但不排除某些史料已经不辨真伪了。
许敬宗死后,按规定要给他赠谥号,有人干脆建议给他一个“缪”字恶谥,可见这是一个多么遭人恨的无耻小人。
这么一分析,许敬宗有作案动机,有作案条件,还有前科,那是不是就能坐实所谓褚遂良诬告案不实呢?恐怕还不能。
又有一批学者认为,褚遂良诬告应该是事实,吕思勉先生和汪篯先生等很多史学大家,都持这个观点。
他们认为,许敬宗虽然有条件篡改历史,但不能篡改所有历史,比如发生刘洎之死的贞观十九年的《实录》,就不是许敬宗所修,他没条件篡改这段历史。
至于褚遂良为何要诬告刘洎,他们提出了一个全新观点:褚遂良诬告刘洎,是为了迎合李世民的意图,是李世民想除掉刘洎!
这个观点有点匪夷所思,不过也不是没道理,所有的玄机在一个人身上——太子李治。
贞观十七年,随着李承乾被废,空缺出来的太子之位引发了新一轮的斗争,大臣们围绕魏王李泰和晋王李治分成两派,在李泰众多的拥趸中就有刘洎。
褚遂良恰恰是李治的拥护者,他尖锐地指出,李泰所谓杀子传位于李治的承诺不可信,而且一旦李泰即位,李治必然遭殃。正是他这一席振聋发聩的话,说哭了李世民,也振醒了李世民,他立刻决定立李治为太子,而将李泰贬黜。
问题是,就算刘洎“投资失误”,就该遭到李世民清算吗?他究竟做啥得罪了李世民呢?除了刘洎一直对李治不感冒的立场外,他的性格最终害了他。
刘洎这个人性格太直率,为人大大咧咧,说话办事有点粗线条,不大注意场合和方式。可是他命好,碰上一个虚心纳谏的皇帝,每每还因为直言不讳受到表扬,这更加剧了他的无所顾忌。
讲两个故事,你就能知道刘洎的性格特点有多害人了。有一次,李世民给大臣们现场赐字。李世民的书法造诣很深,尤其是模仿王羲之的行楷和飞白书,大臣们当然会以得到赏赐为荣。
因为是现场写,所以速度有点慢,大臣们难免争抢,但谁也想不到,堂堂大宰相刘洎居然作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突然跳上御座,从李世民身后探出手,一把抢走了刚刚写完的字。
在场的人都瞠目结舌,当即就有人不干了:刘洎踩踏御座,罪当死,请立刻将他交付司法部门审讯!
假如刘洎真的因此丧命,恐怕除了惋惜以外,人们只能讥讽他的轻狂,太不值得了!好在李世民大度,且处理得很技巧,他哈哈一笑:“昔闻婕妤辞辇,今见常侍登床。”
婕妤是指汉成帝的嫔妃班婕妤,有一次外出,汉成帝让班婕妤跟他同乘一辇,班婕妤拒绝了:“明君身边从来都是贤臣,只有昏君身边才是媵妾。”李世民意思是你这家伙还不如班婕妤一个女人贤惠优雅呢!表面是批评,其实是用戏谑的方式转移注意力,帮刘洎解了围。
另一件事发生在李世民征高句丽前,他对刘洎叮嘱了一番:留你辅佐太子监国,事关社稷安危,你要体察朕的心思。
搞不清楚刘洎是不是喝大了,他一拍胸脯:“陛下不用担心,假如有哪位大臣敢犯罪,臣就宰了他。”
辅政千头万绪,在刘洎心目中最重要的居然就是生杀予夺。这个大权本来属于皇帝,作为辅政大臣虽然有这个权限,但凡是心有君威的大臣都不敢使用,即便有野心也绝对不敢说,更不敢对皇帝说。但我们这位可爱的刘洎,就这么直不楞登地说了,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往轻里说这叫轻狂不自爱,往重里说这叫野心勃勃,目无君长。
李世民当即就生气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卿性疏而果,恐以此败。”这话很重,已经在警告刘洎,你当心因为自己的性格缺陷丢掉性命!
这两件事都清晰地呈现出一个政治不成熟,又乖僻轻狂的刘洎。这种人说出“伊霍之事”意外吗?一点不意外吧,或许他自己说这话的时候都一脸大义凛然:太子懦弱,大臣不“行伊霍”,国家怎么治理?
作为皇帝听了会咋样?一定浑身哆嗦,一定杀气顿生!即便刘洎没说过,李世民也情愿相信他有这种心思。贞观十九年离李世民驾崩只有四年时间了,晚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为了江山社稷,提前扫雷恐怕就是他临终前的最后一课。
在这一点上,褚遂良和李世民是一致的,他也希望借李世民的手除掉这个隐患,因此君臣二人一拍即合,一个公然诬告,一个借机开刀。
这就是当今史学界主流的观点。
有意思的是,古代史学家集体替褚遂良鸣冤,现代史学家却一致认为就是褚遂良诬告,如此按时间划分泾渭分明,其中有什么蹊跷呢?
很简单,古人的评判标准有问题,他们恪守君臣之道,一切道德至上,他们所处的环境,让他们更愿意用“忠和奸”这种黑白分明的方式评判历史人物,以彰显自己的立场。所以古人评价历史,往往够辣,却多失之偏颇。
现如今我们没了帝制历史环境对我们的束缚,史学家可以跳出“三界外”,以自由的视角审视历史人物,也就更客观公正。
以褚遂良为例,不否认他的道德品行,但作为政治家,他会被道德捆住手脚,不顾国家利益吗?当他认为刘洎将来会成为“伊霍”时,他还会在意自己的羽毛吗?诚如是,褚遂良就算不得真正的忠臣。
因此,我个人认为吕思勉先生等人的观点更靠谱,只是这些都基于推理分析,而不是事实。所以吕先生的观点也未必全然靠得住,我就有几个疑问:
刘洎虽然反对过李治,但那是尘埃落定之前,李世民敢让刘洎辅佐李治,说明刘洎已经接受了李泰的失败。也就是说,刘洎没有必死的理由。
刘洎虽然也是宰相,但肯定比不了长孙无忌、褚遂良,他哪来实力做“伊霍”?李世民能宽容他爬龙椅,就不能容忍他嘴上跑火车?
力挺李泰的何止刘洎一人,从数量上说,站在李泰身边的人,比李治的拥趸还要多,李世民忌惮得过来吗?
刘洎此人轻狂不羁,但李世民应该能抓得住他最重要的特质——忠心耿直。这两点结合在一起,刘洎分明就是个无害的任性大男孩嘛,有必要对这样的人大开杀戒吗?晾一边就行了嘛。
所以,我认为这就是个无解的公案,您觉得褚遂良是黑是白呢?刘洎到底冤不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