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仕玲 | 传教士镜头中的福安风土人情
李伟委托解读的五张照片已接近尾声,最后这两张都与福安有关,其中一张标注英文“On the Fuh-Ang River”,意思是“在福安的河上”,属于相册的第12张;另一张“A Mountain View Fuh-Ang”,意为“福安山色”,属于相册的第15张。
与霞浦、寿宁、福鼎的老照片不同的是,这两张所反映的是乡野风光,而非城市景象。由于这种地貌在闽东极为常见,也没有标志性建筑,难以判定方位,因此笔者只能通过照片中的景象与物件,进行解读和剖析,找寻那些渐行渐远的福安风土人情。
福安置县于南宋淳祐五年(1245),负山滨海,溪流纵横,水上运输业极其发达。唐之前即设黄崎税场,“东管长溪温麻港,西管宁德铜镜港,中管本镇黄崎港。”(万历《福安县志》第一卷《舆地志》),“港上接东平、秦溪、穆溪、大梅溪诸水,南出古镇门,入海。先有巨石,为舟楫患。唐王审知为观察使,祷于海神。一夕,雷击巨石,碎之,遂为安流。”(明王应山《闽都记》卷之三十三《郡东北福宁胜迹》),“唐帝赐号曰甘棠港”(《十国春秋》卷九十《闽一·太祖世家》)。由宋至明,境内的富溪津市(石矶津市)、穆阳市,皆为沟通闽北诸府县,以及浙南泰顺等县的水路咽喉。
“港上接东平、秦溪、穆溪、大梅溪”,这几条都是福安境内的主要溪流,另据光绪三十一年(1904)《福安乡土志》卷二:“(福安)本境分为六大溪,曰东溪、西溪、平溪、秦溪、大梅溪、廉溪”,而这些溪流“皆归于白马门”(今下白石白马港)。
让我们再回头看看这两张照片。“在福安的河上”这一张,通过渡船上人们的着装,可以看出大概摄于晚秋或者初春季节,小船已经靠岸,上面有三个大人和两个小孩。
据笔者推测,这三个大人中,前后两位坐着的是一对夫妻,站着是摆渡的船夫。女主人头戴抹额,闽东民间称为“额帽”,身穿清代比较流行的大襟长褂,这种女服的特点是右衽、高领,长至膝下,因为多为天蓝色或月白色,民间称作“月白衫”、“五䙎衫”,讲究的还会在领口或两袖镶上花纹。在十多年前的寿宁、周宁山区,还多能见到这种装束。女主人右手好像拄着一把油纸伞,这在旧时也属常见之物,福安穆阳所生产的油纸伞就极为出名。男主人和船夫穿着都十分朴素,或许由于天气寒冷,船夫还披着坎肩。
照片上的这种摆渡船在闽东沿海或者山区都极为常见,它的体积略大于舢板,在内海或江河上行驶,由于体积较小,通常只用一柁(福宁民间俗称“尾柁”,以下同)一橹。有时为了加快速度,船头也会加上两把橹(俗称“边橹”),起到辅助作用。坐在船头的两个小孩约摸七八岁光景,他们手扶“边橹”,愈显活泼。
由于天气寒冷,小孩头上也都戴着帽子,似乎还是精工刺绣的“虎头帽”。老虎有辟邪驱恶的作用,旧时城乡风俗,为了让儿童能够健康成长,会将帽子做成虎头形状,称之“虎头帽”,有的地方还绣五毒图案。这种帽子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清末民初在宁德县传教的两位基督教女传教士韩美宝、嘉清泽就曾将虎头帽带回国外收藏。
男主人头顶的一个圆形物件引起了笔者的好奇,从外形来分析,应该是盛着物品的木盘。结合福安风俗,笔者认为木盘中盛放的是一个糯米蒸的大馒头,这种祭祀神灵的食物,在福安当地称为“冥头”,也称为“秫米寿桃”,至今仍可见到,它外形如宝塔,或如圆丘,常见的多为单层,也有高达两三层者。至于为什么要顶在头上,笔者小时曾听老人家说过,是表示对神灵的虔诚。这一家子穿戴整齐,男主人头顶“冥头”,估计是到附近宫庙还愿,旧时献供一般会选择在清晨举行,所以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可能是上午。
李伟对此有不同的解读,他认为头戴圆形饰物的成年人和两个孩子是传教士的妻儿,均为外国人,装扮偏西式,其中女传教士身上披着坎肩,头上是样式较罕见的帽子。种种推测,由于缺乏详细史料,只能存疑,有待进一步考证。
在小渡船的后面,靠近岸边,停泊着两条船,都悬挂着白色的风篷。有两只风篷的这条船,民间俗称“两竿栋”,载重可达两三百担(两三万公斤);只有一个风篷的,俗称“长舵”,也可以载重百来担(一万公斤)。
此情此景,让笔者想起了清代浙南平阳人金东(福建候补县丞)的一首七绝《福安溪行》:
短棹孤帆水急流,数声风笛碧溪头。
无数行李萧条甚,两岸青山一叶舟。
“福安山色”这张照片,山水兼具,宛如一幅水墨丹青,它所呈现出的是闽东山区优美的自然风光。曲折蜿蜒的河流,河道弯曲形成的半月形沙洲,还有一层层的梯田,简陋的茅草房,一百年前的情景,似乎并未消亡,在闽东山区偶然可见。乾隆五十二年(1787),诗人赵翼跟随闽浙总督李侍尧镇压台湾林爽文起义,路经宁德,在诗句中这样描述:
万山深处总犁荒,始信民生瘠土良。
当脊开门人字屋,拦坡筑垒水田墙。
牛羊自识归路晚,妇女不知时样妆。
但使有司能抚字,茅檐何物不安康。
就在照片的“万山深处”,人字屋、水田墙,依稀可见。
关于这两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根据李伟《一本以福宁府为名的相册》,笔者认为可能是传教士在一次巡游“福宁支区”(霞浦、福安、福鼎、寿宁)中所拍摄,前十张大多拍摄于霞浦,后面六张则是其余三县。由于霞浦往福鼎的官道与福安无涉,最后一张又是“寿宁城”,故此初步认定是在福安前往寿宁的官道上。
昔时福安通往寿宁的路线,从《福安乡土志》可以找到比较详细的记载:“北行则出(福安县城)大北门,至龙潭十里,龙潭至东口十里,东口至沙溪十里,沙溪至龟龄十里”,龟龄村因龟龄寺而得名,由此再行十里,就到了“社口”(今福安社口镇),社口与寿宁“神仙”(今寿宁武曲承天村)交界,过了“神仙”便属寿宁地界。在刘杰、陈昌东主编的《乡土福安》一书中,收录有一份“长溪水系福安段图”。结合这张水路地图,笔者认为这两张照片很有可能拍摄于福安县城北隅至社口镇这一段水路,且位于官道沿线。若有兴趣,大家不妨按图索骥,前往搜寻一番。
在东亚同文会编撰的《中国省别全志》第十四卷《福建卷》中,第五编第二节为“以三都澳为中心的交通”,其中“福安-寿宁”段落记录的正是日本人行走这段古官道的见闻,距离传教士的拍照时间约十余年,颇具参考价值,因此全段摘引如下:
从福安北门走出,行1华里,在富春渡过长溪。长溪宽约160米,有渡船,虽没有专门的船夫,但有十多艘私人经营的民船,对岸树木苍郁。从此沿着长溪西岸步行约1华里到过溪板(坂),这段路是铺石路面,相对平坦。从过溪板再行1华里到船潭,其入口处为石阶,宽近2米,路面凹凸不平,镇前的河中央有一处三角洲,岛上有松树,镇头有一座大鼓状的石桥,宽5尺、长5.5米。渡过这座石桥再行4华里,还有一座宽3尺、长5.5米的石桥,从此再行3华里就到长汀村。这段宽不足2尺的铺石道路,相对平坦。离长汀村7华里的地方,道路通往长溪左岸的悬崖峭壁,宽2尺。长溪与托溪汇合后,河道变宽,达110米。从此开始往山下走约7华里,经过沙溪村,再行10华里到龟岭。离龟岭约6华里处有一集镇,名叫竹溪。竹溪(溪名)宽55米,岸边有一艘渡船,也有两三艘河船。离竹溪7华里的地方叫社口,这是比较大的集镇,途中有一座不高的山岭。从社口再行8华里到虎骨(武曲,过此即属寿宁)。
这段细致入微的描写,使人感觉到老照片就拍摄于其中某一个路段。为了进一步查证这两张照片的拍摄地点,笔者请教了福安文史专家李健民老师。
李老师认为“在福安的河上”这张有可能是以城阳镇北部的岩湖村作为拍摄点,由东往西,对岸是松潭和坑下;中间的小山包是现今的五洲山庄所在地,左边被树枝遮挡的部分应该是仙岫山。至于另一张,他认为应该是拍摄于富春溪东岸的喜鹊岭,镜头朝南,远处的河流是富春溪,拐弯之处,左为溪东,右为长汀。而这些地方是福安前往寿宁的必经之处,日本人的描述中就提到了“长汀村”。
但也有人对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微信群的朋友“希兴森”就认为第一张照片拍摄的不是五洲山庄,因为当时这座小山的山脚下有村落,沿溪还有古街和渡口,至今犹存,而照片中却看不到一座房子。再则在它的对面是个名曰“船潭”的码头,停泊着很多的船只,而照片中小船的停泊点似乎只是河边的草坪。
截至搁笔之时,还是没能找到最终答案,不免令人遗憾,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或许就在不经意的一次“回首”之中,你、我,会蓦然瞥见那似曾相识的风景,解开这穿越百年的谜题。